張大千先生是中國現代藝術史上的一代宗師。他一生致力於傳統繪畫藝術的整理、發掘、革新和發展。他以文化使者自任,足跡遍及南北美洲及歐洲各國,不遺餘力地傳播和弘揚祖國的文化藝術,贏得了廣泛的讚譽。1957年紐約美國世界美術協會,公舉大千先生為「當代第一畫家」。大千先生才華橫溢,多才多藝,其詩、書、畫、印、鑑,堪當五絕。徐悲鴻先生尊其是「五百年來第一人」。大千先生的畫,蒼茫不失清潤,深厚中自蘊典雅。有人生動地形容道:如宋元明清諸家齊唱,合出一個當代藝術巨子。本文所要著重探討的是大千先生藝術道路上最重要的轉折:敦煌行及其文化價值。
1941年至1943年的兩年零七個月的時間,大千先生率弟子、蕃僧數十人遠涉敦煌,譜寫了現代藝術史上的一曲壯歌。對於這樣一個繁度浩大的工程,他組織了一個龐大的工作團隊來工作。在古代寺觀及洞窟壁畫的傳統中才有這樣的組織,而對於文人畫家而言,是絕無僅有的。當時已是譽滿域內的大畫家,大千先生為什麼要毅然拋棄都市閒適的文人生活,而到敦煌去尋夢呢?據他自己說:「談起敦煌面壁的緣起,最先是聽曾、李兩位老師談起敦煌的佛經、唐像等,不知道有壁畫。抗戰後回到四川,曾聽到原在監察院任職的馬文彥講他到過敦煌,極力形容有多麼偉大。
我一生好遊覽,知道這古蹟,自然動信念,決束裝往遊。」此外,葉恭綽先生也婉轉地勸過大千有機會去敦煌一遊。大千先生在晚年為《葉遐庵先生書畫集》所作序言中回憶道:「先生因謂予曰:『人物畫一脈自吳道玄、李公麟後成絕響,仇實父失之軟媚,陳老蓮失之詭譎,有清三百年,更無一人焉。』力勸予棄山水花竹,專精人物,振此頹風;厥後西去流沙,寢饋於莫高、榆林兩石室近三年,臨撫魏、隋、唐、宋壁畫幾三百幀,皆先生啟之也。」大千先生相遇曾、李二師是在1902年前後,從兩位恩師處受到敦煌藝術的感染,是在他剛踏上藝術道路的起始階段,圓這個夢是他遵從師訓的必然,另一方面也是他自身藝術求變的需要。
著名學者林思進在《大風堂臨撫敦煌壁畫集序》中說:「吾友張君大千,夙負振畸,究心絢素,名高海內,無暇拙言。其平生所撫宋元法畫至夥,顧猶未足,更思探月窟,問玄珠,乃裹糧具扉,西邁嘉峪,稅駕瓜沙……間特告餘,此不徒吾國六法藝事之所祖,固將以證史闕,稽古制。而當時四夷慕化,取效中州,其衣冠文物,流行於今之歐西新世者何限,吾所以勤力為此者,意則在斯。」這麼一說,大千的動機和目的是為了窮探六法的根源,滿足他夢寐以求的六朝隋唐真跡。
從20世紀20年代初到他踏上敦煌之旅的這20年間,他已從一個學藝者成為了傳統派的大家。他意識到在明清的範圍內,把自己的技法歷練得如何純熟,都不能與同時代的傳統派畫家拉開距離,如何把傳統文人畫家的水墨畫風與職業畫家設色精麗的畫風相調和,這才是促使他敦煌之行的根本原因。大千先生去敦煌之前,並不知道那裡有如此宏豐的壁畫,他只知道佛經、彩塑豐富,而且不少佛經已被人盜走,石窟中只剩下千百年流傳下來的彩塑。他想作為一個畫家,如果能將這些立體的彩塑借他的畫筆而轉移到平面的畫紙上來,也是對研究中國藝術發展史上的一項大成就,所以當初他預計幾個月就能夠完成,沒想到一面壁就近三載。
1941年,大千先生率夫人楊宛君、次子心智以及重慶中央大學教師、徐悲鴻先生的高足孫宗慰赴敦煌。一到莫高窟,大千一行即被滿壁的古代繪畫及精美彩塑所驚倒,大千先生認為都是「歷代傑作,國畫至寶」。於是他決定放棄原來的描繪彩塑的計劃,將這部分工作,交由孫宗慰一人去做,大千自己則改而臨摹石窟壁畫。為了工作進展有序,大千先生首先對石窟進行了編號。大千先生也是中國人中以個人力量為莫高窟編號的第一人。大千先生的編號是據祁連山下來水渠的方向,由南至北,由左至右,再順洞折回向上,有點像英文字的雙線「E」字,歷時五個多月的辛苦工作,共編了309號。準備工作就序,1942年,大千先生又專門聘請了藏族喇嘛畫師昂吉、三知、曉梧格郎、羅桑瓦茲、杜傑林切赴敦煌。同年大千六侄張比德,門人蕭建初、劉力上,知交謝稚柳等人也趕來相助。五位喇嘛畫僧的主要任務之一是準備畫布。
他們先將畫布銜接得天衣無縫,再繃在木框上,為了易於著筆,要塗抹膠粉三次,用大石磨砑七次,才算完工。同等重要的任務是調製顏料,佛教壁畫的顏料自有其傳統,絕不是傳統中國畫工所熟悉的。摹制壁畫時,大千指導門人、子侄和喇嘛畫僧分工合作,克服各種技術上的困難,例如洞內光線陰暗、空間有限,原壁畫色彩年久變色,顏色剝落、線條隱晦,先要爬上蹲下用玻璃紙覆在牆上勾摹輪廓,然後貼在畫布上,映著日光再用木炭勾出影子,再勾墨線,最後才敷色。凡是佛像人物等主要部分,都是大千親自勾勒上色,其餘樓臺亭閣,或其他背景的裝飾部分,則由他人協助分繪。當時大千常一隻手持蠟燭,一隻手拿畫筆,有時站在木樓上,有時蹲著,甚至還要躺臥在地上描,往往要經過數十次觀研之後才能下筆,每幅均手續繁複,大幅需要兩個多月才能完成,小幅也要十數天。每天清晨入洞工作,薄暮出來時,個個都是蓬頭垢面,就這樣日復一日地在藝術之爐中熔煉著。
在臨摹的原則上,大千先生強調要「完全一絲不苟地描,絕對不能參入己意」。在對形把握的同時,也從中對壁畫精神內涵有了更深一層的認識。
從時代風格變遷來看,大千先生以為:「元魏之作,冷以野山林之氣勝;隋繼其風,溫以樸寧靜之致遠;唐人丕煥其文,濃敦厚,清新俊逸,並擅其妙。斯丹青之鳴鳳,鴻裁之逸驥矣!五代宋初,躡步晚唐,跡頗蕪下,說世事之多變,人才之有窮也;西夏之作,頗出新意,而刻畫板滯,並在下位矣。」大千先生對於時代風格所呈現的畫跡,觀察入微,他說:「北魏喜誇張,畫多誇大,西域新疆出良馬,北魏畫馬,多以西域,馬蹄較常馬大兩倍,其誇張於此概見。」又如大千先生細緻地臨摹歷代菩薩的手相,以至後來他可以這些不同的手相分辨出這是北魏的、隋唐或宋朝的佛手。進而判定這是一幅隋畫、唐畫或宋畫。學問做到如此精微,這恐怕是張大千先生過人之處吧。正是從這些不為人所注意的小處著手,大千先生才真正領悟到敦煌藝術所包孕的精博,也同時掌握了歷代技巧的遞嬗。
在藝術精神上,大千先生認為,敦煌壁畫宏大的規模,是中華民族偉大力量的表現,在藝術價值上超過山西雲岡石刻和河南龍門造像,大千先生從十個方面分述了敦煌壁畫對中國繪畫的影響:一是佛像、人像畫的抬頭;二是線條的被重視;三是勾染方法的復古;四是使畫壇的小巧作風變為偉大;五是把畫壇的苟簡之風變為精密;六是對畫佛與菩薩像有了精確的認識;七是女人都變為健美;八是有關史實的畫走向寫實的路上去了;九是寫佛畫卻要超現實來適合本國人的口味了;十是西洋畫不足以駭倒我國畫壇了。大千先生對敦煌藝術的認識,也同時轉化到他自己的藝術實踐中去,無論是線條、設色、布局等方面,敦煌之行以前和以後的作品都大不一樣。他看到壁畫,才知道古人心思的周密,精神的圓到,而對於藝術的真實,不惜工夫、不惜工本、不厭其詳的精密的態度,激發了他力挽畫壇苟且的風氣,上溯古代藝術宏大博雅的精神,以開拓新的文人畫風。
大千先生一共在敦煌生活了兩年零七個月,臨摹壁畫大小共276件,目前藏四川省博物館的有183件,藏臺北故宮博物院的有62件,還包括莫高窟和榆林窟的作品。另有大千先生臨摹這批壁畫的百餘幅線描稿也保存在四川省博物館。其間所經歷的艱苦實遠非一般人所能想像。正如作家高陽先生所說:「張大千是在敦煌在藝術上的苦行僧,精神上與玄奘西域取經有相通之處,表現了他的勇氣、毅力及對藝術的虔敬。他在敦煌兩年有餘的生活之本身,便是一大成就。」
對於大千臨摹敦煌壁畫藝術價值的認識和評價,一直是畫壇有爭議的。早在1941年夏,大千剛到莫高窟不久,就將自己臨摹的莫高窟單身壁畫二十餘幅寄回成都託友人舉辦「張大千西行紀遊畫展」,此間褒貶不一。有人甚至認為敦煌壁畫是水陸道場的工匠畫,庸俗不堪,畫家沾此氣息更走入魔道。但是大千先生並未因此而退縮,反而增添了在敦煌幹出一番事業的決心。他認為唐、宋畫家必畫壁,敦煌壁畫多是出自名手而非一般工匠所為,「實六法之神皋,先民之矩」。(文/魏學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