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音樂會還沒散場,裡面金鼓齊鳴,冗長繁重的交響樂正到了最後的高潮,只聽得風狂雨驟,一陣緊似一陣,天昏地暗壓將下來。仿佛有百十輛火車,嗚嗚放著汽,開足了馬力,齊齊向這邊衝過來。車上滿載搖旗吶喊的人,空中大放焰火,地上花炮亂飛,也不知慶祝些什麼,歡喜些什麼。歡喜到了極處,又有一種兇獷的悲哀,凡啞林的弦子緊緊絞著,絞著,絞得扭麻花似的,許多凡啞林出力交纏、擠榨,譁譁流下千古的哀愁;流入音樂的總匯中,便亂了頭緒——作曲子的人編到末了,想是發瘋了,全然沒有曲調可言,只把一個個單獨的小音符叮鈴噹啷傾倒在巨桶裡,下死勁攪動著,只攪得天崩地塌,震耳欲聾。」——《連環套》(1944年)
01
一部好的小說,往往一開始就定準了敘述的基調
在講述寫作使用的技巧之前,我們先來弄明白什麼是「基調」和「聲調」。
小說創作中的基調,指的就是敘述基調,它是通過富有個性特點的語言調子、色彩氣勢、節奏等語言材料所顯示出來的作品基本調子。敘述基調之中包含著不同的敘述「聲調」,是以對生活的入微觀察、深切感受、親身體驗為前提的,是一種蓄久積深的態度,是一種自然宣洩。不同的敘述聲調的匯合交融、渾然一體,構成了一部小說敘述基調的主旋律。
也可以說,基調是小說內容、形式、思想藝術組合起來的基層情致,是作品風格的外在顯現,如喜劇明朗歡快,悲劇壓抑傷感,諷刺小品辛辣幽默等。
張愛玲是感傷型作家,她的大部分時間都無法排遣來自靈魂深處的感傷,文學作品中籠罩著某種疼痛,而疼痛來自不合理的現實秩序對人性的極端壓制。由疼痛而產生了悲憫,她認為人與人之間應該有平等的權利,她的感傷是針對人與人之間賴以相處的和平之愛的缺失。
她的小說幾乎都是關於文明與人性的哀歌,展示人的精神的墮落與不安,展示人性的脆弱與悲哀。
張愛玲的生活塑造了她的人生,她的人生又奠定了她文學創作的基調。
有著貴族家世的她,血管裡流出的是另一種氣質。其祖父張佩綸是晚清大臣,也是李鴻章的幕僚。張愛玲的祖母李菊耦是李鴻章的女兒,可謂是出自相府的千金小姐。李鴻章早年因周氏夫人沒有生下兒子,便過繼了幼弟昭慶的兒子李經方為子。後來趙氏夫人與李鴻章結婚,於1864年生下了李菊耦。
幼年的菊耦與兄弟一起在家塾中讀書,老師不僅為人謹慎,又有學問。所以張愛玲的祖母不僅能作詩,還善彈琴,也會弈棋煮茶,特別是對書畫具有一定的鑑賞力。她對歷史典故也很熟悉,與張佩綸結合後,有一次被問及「燭影斧聲」,即宋太宗弒趙匡胤的千古疑案,她回答得有理有據。
曾樸著的《孽海花》中就生動記述了一段張愛玲祖父母婚姻佳話。其中的擇婿就是指李鴻章家族中的那些女性,李鴻章並不重男輕女,況且他的女兒都文墨精通,聰明過人。在菊耦23歲時,她才被許配給李鴻章親自挑選的女婿張佩綸。
當時張佩綸犯事發配回來,已經40歲,相貌粗鄙,並且其繼室在發配期間已過世,李鴻章卻對其欣賞不已,認為張佩綸的才幹堪稱「今世藺相如」。
《孽海花》中的原文寫道:
「莊侖樵接著說:『相女配夫,真是天下第一件難事!何況女公子樣的才貌!門生倒要請教老師,要如何格式,才肯給呢?』威毅伯聽後哈哈一笑竟說:『只要和賢弟一樣,老夫就心滿意足了。』說完竟『很注意地看了他幾眼』,莊侖樵心領神會,馬上託人提親,『威毅伯竟一口應承了』。 」
《孽海花》裡的莊侖樵,當時幾乎人人知道,這是在影射張佩綸。不過兩人成親以後,張佩綸的仕途並沒有起色,菊耦38歲開始守寡,靠嫁妝維持生活。後來張愛玲無意間看到一張祖母中年時的照片,表情「陰鬱嚴冷」。而菊耦也讓女兒著男裝,讓下人稱呼女兒「少爺」,這種陰陽顛倒是一種朦朧的女權主義,她希望女兒剛強,將來的婚事能自己拿主意。
果然,菊耦的女兒張茂淵、兒媳黃素瓊(後改名黃逸梵)都脫離舊式家庭,到海外求學,自食其力,主張做新女性。張茂淵長年單身,而黃素瓊衝破婚姻,成了「出走的娜拉」,她是一個了不起的女人。張愛玲的母親黃素瓊雖然出身豪門,但由於是小妾所生,父母又早逝,所以童年並不幸福。
婚後的黃素瓊與張志沂每日都爭吵,終於日益升級的矛盾,變得不可調和。諸多原因致使她多次出走國外,後來一生漂泊在海外,最後孤苦地客死國外。作為張佩綸的兒媳婦,她接受了新思想,無法容忍丈夫張志沂不務正業、吸食鴉片、娶姨太太的行為,更看不慣他無所作為,這使兩人的婚姻最終破裂。
家族的日趨衰敗,家庭的不幸,父母的離異,自然給女兒張愛玲留下了抹不去的陰影,這種陰影體現在她的作品裡,對她的創作產生了重要的影響,也是她文學作品基調悲涼的根本原因。
02
「女人一輩子講的是男人,念的是男人,怨的是男人,永遠,永遠。」人世間男女之間的故事,無怪乎被一個「情」字糾纏。
張愛玲能一遍又一遍回憶當初與愛人纏綿悱惻的情節,由此告訴自己,對方仍值得珍惜。實際上她心裡很清楚,有什麼是值得珍惜的?
她說:「女人就是比較念舊,不是對這段感情放不下,而是對自己曾經那麼全心全意的付出感到不甘心,至於什麼是值不值得,這樣的概念很淡。會時常回憶起,曾經過往的點點滴滴,對方的一點好處或是一點真心,都拿得起卻放不下。」
想要不再回憶以前的感情,對於一個不冷血的女人來說,是困難的。那些經歷過的感懷無法輕易抹去,「念舊」這種感情是會隨著時間沉澱的。在一段感情中,男人念念不忘的是感覺,但那種銘心或是刻骨的感覺會隨著時間流逝而逐漸淡忘,也沒有誰對誰錯之分。
張愛玲就是特別念舊和重感情的人,這奠定了她在文學創作中的基本格調——悲情。
她的小說主要表現舊小說情調與現代趣味的統一,有著鮮明的藝術獨創性。在中國現代小說和西方小說中,她找到了適合自己表達的調子。
在張愛玲的《連環套》裡,女主人公霓喜一生都在一群男子身邊周旋。正如連環套一樣,環環相扣,情節緊湊又自然,而這其中的每個人物都不是多餘的,他們都對霓喜的生活有或多或少的影響。比如梅臘妮,她是霓喜被第一任丈夫雅赫雅拋棄的一個潛在導火線,她的告密有著推波助瀾的作用。文中的每處伏筆都是精心設計過的,其中的一位人物——師太每天讀《南華日報》的伏筆設置,使霓喜發現自己被第三個丈夫拋棄這一事實顯得真實而自然。
在當時的中國女性作家中,張愛玲對女性有著深切的同情,並關注女性悽慘、悲涼的命運,描摹出一系列舊時代女性的群像,表現出處於男權世界裡的女性的悲劇命運。霓喜的三個丈夫都不是法律意義上的「合法」丈夫,在動亂和戰爭的背景下,《連環套》中的女主人公就是一位依附男性而生存的女人,與那時的社會有著真實的契合。
對於霓喜的第一任丈夫而言,她是買來的家奴;第二任丈夫把她收留為妾,也是出於同情而非真愛;霓喜和第三任丈夫是典型的依附式的姘居的情人關係,由於沒有得到婚姻的保障,在孤苦無依的生存環境中掙扎的霓喜,註定如漂浮的浮萍,無根可依。
在悲苦的生活中,張愛玲又把霓喜表現得如野草般強勁地活著,這是具有象徵意義的。所謂「連環套」,隱指陷入生活困境之中的女人為了獲得生存的希望,不得不掙扎於不同的男人之間。霓喜的這一生就沉淪在命運給她設計的婚姻「連環套」中,她的命運被掌控在一個又一個男人手中,直到沒有了可以綁住男人的資本而被拋棄。
小說的「基調」是悲涼的,人物形象鮮明,入木三分。在《連環套》中,我們看到了這樣一個可恨、可悲而又可憐的女性。她的婚姻帶有明顯的舊時代色彩,沒有愛情可言,只是一種交易——物質和欲望的交易。男人們與其同居,卻從不給她一個正當的名分,一旦有了新歡就將她拋棄。她年輕貌美、聰明精幹、潑辣、風流、刻薄、虛榮,她輾轉在幾個男人之間,得到了有限的物質生活和作為附贈品的孩子,她將自己的大半生年華付諸於此。她孜孜不倦地繼續著自己的連環套,直到沒有可以套住別人的資本。
霓喜年輕貌美,有很多垂涎她的男人,也有低俗的惡習。她貪圖財物,對人刻薄又刁蠻,為人虛榮,總想著從男人身上得到物質的享受。她認為,拴住男人的方式除了自己的姿色以外,還有孩子,但她沒有成功。最後,晚年的霓喜過著孤單而寂寞的生活。她是那個時代不幸女人的縮影。
「霓喜知道她是老了。她扶著沙發站起身來,僵硬的膝蓋骨克啦一響,她裡面仿佛有點什麼東西,就這樣破碎了。」
這是張愛玲的《連環套》的結尾。這是一個時代的悲哀,她一無所有,除了五個兒女。而對於孩子們,霓喜是沒有愛的,他們長大後面臨著與他們母親同樣的命運,這就讓小說有了更深層次的「悲情」。
《連環套》是採用舊小說的形式書寫的,比如「這孩子諸般都好」「見了這等人物,如何不喜」「一個鯉魚打挺,躥起身來」「鳳尾森森,香塵細細」「有海又有天,青山綠水,觀之不足,看之有餘」等,這些語句帶有明顯的舊小說痕跡,放在現代小說中別有一番風味,且在某種程度上,也暗示了女主人公的命運同舊小說形式一樣,最後終會被拋棄。
03
悲情,是張愛玲寫作中的基本格調。
她的小說中有許多古典小說的主題、意象,又融合了西方小說的技巧和現代派的表現手法。這些東西,令張愛玲的文學作品別具一格。
從張愛玲的教育背景看,她就讀的教會中學是一所由美國聖公會主辦的貴族學校——聖瑪麗亞女中。張愛玲一心想去海外留學,可惜戰爭爆發,她的留學夢成為泡影,她最終改念了香港大學。大學前兩年,她將學習精力放在英文寫作訓練、名家作品選讀等課程上,但在第三年的英文課程中,張愛玲的注意力就一直停留在英國小說名家的作品中。
她是個非常有創作自覺性的小說家,對小說文體深有心得,在她創作的小說中,靈感的取得就是來自海外的類型小說。她喜歡在創作之前先研讀英國小說中的世態人情,然後將其充實到自己的見聞以及身邊的故事之中——這樣的寫作,也就是最初的模仿,是符合邏輯的。
有了18世紀的英國小說為借鑑,張愛玲的「悲情創作」就有了參照,她的小說與簡·奧斯汀、毛姆等人的作品是可以進行共同研究的。在張愛玲的文章和談話中,她也多次提到蕭伯納、毛姆等英國作家。
她創作的《連環套》,故事情節同笛福的《摩爾·弗蘭德斯》的敘事方式酷似。《摩爾·弗蘭德斯》以第一人稱的手法書寫,書中的主人公從18歲到60歲一直以罪人的身份出現。女主人公弗蘭德斯生於監獄,在孤兒院長大,給貴族家庭當僕人。她被主人家的大公子誘騙後,被迫嫁給她所不愛的二公子。婚後五年,丈夫病死,弗蘭德斯成了寡婦。過了一段淫蕩的生活後,她再嫁給一個在殖民地擁有田產的人。不久,她發現丈夫就是自己的親哥哥。
笛褔的小說《摩爾·弗蘭德斯》中的主人公與張愛玲《連環套》中的霓喜十分相像:第一,主人公都是養女;第二,主人公都是通過一次次的非法同居來謀生;第三,兩人都有美貌並被男人熱烈追求,最後落魄,過上了安穩的生活。
這本小說對於當時的中國也具有一定的影響力。笛福的作品被稱為「英國小說中的巨著」,雖然女主人公遭遇了諸多不幸,但在面對這些事情的時候,她又體現了其特立獨行的人格,雖然經歷坎坷,但對生活充滿熱愛。
兩部著作還有一個相同之處,那就是小說的敘述方式。兩者都是採用主人公晚年回顧自己一生的方式開始敘事的,帶有傳記式的性質。印度商人、英國小官吏、西班牙修女等人,共同構成了廣東養女的世界,這也是當時中國殖民地的現實環境。張愛玲在創作中模仿了《摩爾·弗蘭德斯》小說中的文體,試圖通過這種獨特的文體來進行寫實。
當然,兩者也有不同之處。《摩爾·弗蘭德斯》中,晚年的主人公以懺悔的姿態來回顧往事,回憶過程中,她對自己的美貌和狡詐而沾沾自喜。在笛福的筆下,那些接近摩爾的人沒有一個人認識到她的真實面目,所以這部小說成了一個極具反諷意味的作品。
笛福當時處於「小說興起」的時代,他作品中出現的諷刺,是根據他的個人主義以及他對「精神拯救」的關心得出的結論。笛福在文學創作中,把人物與自己認識到的世界關聯起來,通過觀察,再把自傳回憶錄和流浪漢小說文體糅合進去,最終形成了一種別具一格的創作方式。
傅雷曾經批評張愛玲的《連環套》缺乏主題。對於這一點,張愛玲則指出,現代文學作品中不再那麼強調主題,只是讓故事自己說話,讓讀者獲取所需。她還認為,自己寫實的信念和方式是正確的,如果讀者不能理解,可能是因為新舊文人當時各自的局限性——「鴛鴦蝴蝶派」的舊派文人覺得張愛玲塑造的人物沒有「才子佳人」那般多情,而新式文人又覺得她的寫作不夠健康,缺乏明朗的主題。
在《連環套》中,張愛玲認為自己有一種新主題,她感動於霓喜對物質生活的單純的愛,霓喜在得到男人愛的同時卻得不到安全感,這兩者不能兼顧,也就是小說的矛盾點每次都使得霓喜人財兩空。文中的「我」是第三者,「我」在遇到老年霓喜後前去拜訪,聽到了霓喜對往事的回憶,其中並沒有摻雜敘事者「我」的評論。
對照張愛玲的其他作品,可以發現這部小說與笛福的不同之處在於,張愛玲是有意識地經營小說,絲毫沒有主人公自己的「獨白」。她以第三人稱來敘事,也不帶「我」的情感糅合。這樣就使得故事發展的三個高潮有些單調和重複,可是,在小說開頭設置雙層敘事結構,也是一種文學形式的創新。由此可見,在文學作品中,文學形式創新比主題自覺在創作中更為重要。
「你是浮塵中開出的一朵花,帶著一爐沉沉的女人香。在你的世界裡,原本只是在寂靜地等待著,那個懂你的男人。」
關於「愛情」這個人類永恆的主題,無論從誰的口中訴述出來,都有著別樣的美。這種情感體現了人與人之間的強烈依戀、親近、嚮往、無私以及無所不盡其心的關係,通常是「情」與「欲」的對照,愛情的核心是情愛。
在張愛玲的文學世界裡,男女的情愛,被描述得透徹,而她在自己的真實情感世界裡,卻無可救藥地迷茫著。在此處可以用一個詞,即「悲壯」來形容,她內心是柔軟而熱烈的,她與愛人的愛情也轟轟烈烈。
張愛玲生而缺愛,一部分是其家庭因素造成的,另一部分則是自戀造成的。故而她在愛情裡尋找到的並非純粹的感情,其中糅雜著強烈的索求。這就是她的文學作品給人帶來悲涼感的原因。
悲涼感,其實就是「感傷主義」,這種「感傷主義」起源於18世紀中後期的英國。當時由於現實矛盾的加劇,人們對理性社會產生懷疑但又無可奈何,所以寄希望在藝術和情感之上,藉此來表達心中的不滿和逃避情緒。
到了19世紀初,傳統小說大都以情節為基礎,遵循因果規律,重新組織現實生活。而「感傷主義」則開闢了一種以心理為載體,摻和了外部現實世界投影的敘事方式。「感傷主義」排斥理性、崇尚感情,所以也被人稱為「前浪漫主義」。它注重內心情感,誇大感情的作用,強調感情的自然流露,重視自然景物的描寫,特別是強調個性和個人的精神生活的刻畫。
任何一篇作品,都需要深入分析、理解其思想內容、體裁、主題、結構、語言,並理解它的風格,理解它所表現的作者的思想和感情。好的文學作品,都會有一個統一完整的「基調」,它是一個整體概念,是層次、段落、語句中具體思想感情的綜合表達。
作者|端木向宇 《暢銷書女王:張愛玲的33堂寫作課》
授權|子語文化
排版|小雅
審核|李子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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