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獸的形象一直是西藏佛教繪畫藝術中不可或缺的圖形紋樣之一,這一形象的普及往往伴隨著佛教中菩薩慈愛、仁和的主觀思想,以此彰顯佛教的親和。
在清時期工布查布所編的《造像量度經》「續補」中論及觀音菩薩的度量時,就寫到八件寶飾及衣服,內 中「而以仁獸皮為絡腋」,其注云:
舊作黑鹿皮,未詳其義,按仁獸梵雲「吉哩斯那薩拉」,華翻黑脊,蓋因其毛皮而稱 之耳。常見西番國歲貢物件,有此獸皮,形似山羊而小,毛短薄,色多微黃,脊毛純黑色。天性最慈,為人忘己。據使者言,捕時不事獵圍,惟二人持兵,尋其棲處,既望見,詐為相 鬥狀,喊聲對罵,且作揮兵相擊勢。此獸見之,以為相害,遂欲解救。奔至隔立二人之間, 至死不去,遂得而刺焉。
本朝官譯名謂之仁獸,其披法,則毛向外,頭前尾後,斜披左肩上,以頭皮遮著左乳, 而將右邊後腿皮,從像之背後,由右腋下,挽過至像之前,與右前腿皮,互相交盤縛之。此一件服飾,諸經典未見他像所用,惟獨觀音及慈氏像有之。
以兩方兵馬對峙,引出仁獸來勸架,將其誘捕,看來還是人類較之動物為不仁,事涉神異,不足為信。
〔圖一〕清本 《造像度量經》 系工布查布補續,金陵刻經處同治十三年版
從西藏唐卡和雕刻上看到的仁獸有雙角和黑脊的皮毛。《造像量度經》續補雲其「形似山羊而小,毛短薄,色多微黃,脊毛純黑皮」,且是西番國所產,如此應是我國青藏地區所產的小羚羊一類的動物,屬歲貢北京朝廷的物件。
仁獸因以仁厚著稱,故也稱為義獸。
在唐代所譯的密教經典中稱為「翳泥耶鹿王」或「黑鹿」,是觀音菩薩和彌勒菩薩的裝 身具之一。
天竺三藏唐寶思惟譯《不空絹索心咒王經》:
若畫聖觀自在菩薩形象之時……身色黃白,首戴華冠,綃發分被兩肩前後,……面 有三目,以純白鋌交絡肩臆,以翳泥耶鹿王皮而復肩上,莊嚴寶帶以系其腰。
〔圖二〕當代《千手觀音》作者次仁羅布 鄭某某藏
又有唐北天竺婆羅門李無陷譯《不空卷索陀羅尼經》云:
正觀世音菩薩形象 作發色如蓮華藏,面上三眼,白穀絡身,披黑鹿皮,綬帶系 腰身。
唐大興善寺三藏沙門大廣智不空譯《觀自在菩薩最勝明王心經》:
左畫觀自在菩薩,身相白色,虎皮為裙,白頗梨寶以為腰條。以黑鹿皮角絡而被住白蓮花。
〔圖三〕當代《四臂觀音》作者扎西格桑 鄭某某藏
唐不空注《青頸觀自在菩薩心陀羅尼經》:
青頸觀自在菩薩畫像法,其像三面當前正面作慈悲熙情貌,右邊作師子面,左邊作 豬面,首戴寶冠。冠中有化無量壽佛。又有四臂,右第一臂執杖,第二臂執把蓮花,左 第一執輪,左第二執螺。以虎皮為裙,以黑鹿皮於左膊角絡。
宋法賢譯《佛說持明藏瑜伽大教尊那菩薩大明成就儀軌》卷一:
不空蜀索四面八臂,以虎皮為衣復為絡腋,復以鹿皮為天衣。
按《造像量度經》雲,仁獸之服飾,「諸經典未見 他像所用,惟獨觀音及慈氏菩薩像有之」。但諸經典上記載慈氏菩薩之彌勒,以鹿皮為飾的內容卻難得 見到。
〔圖四〕披鹿皮的彌勒菩薩,晚唐,敦煌莫高窟第14窟主室南壁壁畫
在我國石窟裡,彌勒菩薩披鹿皮的形象見於敦煌莫高窟第14窟(晚唐)主室南壁,其上繪有八大菩薩, 內中第4尊彌勒菩薩高束髮,冠正中有寶塔,右手託水 瓶,左手持念珠,左肩上斜搭鹿皮,是確認無疑的彌勒 飾鹿皮形象。
〔圖四〕左肩斜搭鹿皮的彌勒菩薩,晚唐,
安西榆林窟第25窟主室東壁的八大菩薩第6尊彌勒菩薩壁畫。
此外在安西榆林窟第25窟(晚唐)主室東壁的八大菩薩第6尊彌勒菩薩亦為冠中有寶塔,左手持水瓶, 右手持蓮枝,左肩斜搭鹿皮。
敦煌莫高窟和榆林窟出現的肩搭獸皮的彌勒均在晚唐時代,也正是這些密教經典在初唐譯出後一二百年之後,河西走廊出現的八大菩薩像的圖樣應該是來自 長安或洛陽,只不過由於會昌年間的滅佛運動,東西兩京的實物均湮沒不存了。
以上二例是彌勒菩薩肩搭鹿皮的壁畫實例,除此之 外,彌勒菩薩肩搭獸皮的漢傳佛教雕塑像則極為罕見。
在不空譯《八大菩薩曼荼羅經》中,關於彌勒的描述也僅記有「冠中有萃堵婆,左手持軍持,右手施無畏印」,並沒有提及彌勒以鹿皮為飾。
〔圖五〕當代《彌勒菩薩》立身像 作者:Mrcraft
儘管如此,這兩例彌勒菩薩都是九世紀左右的晚唐之作,是我國石窟中的最早出現的肩 搭獸皮的菩薩像,而早於此兩例的肩搭獸皮菩薩像尚未發現。
彌勒身飾鹿皮的形象,還可追溯到印度,薩爾納特博物館有一尊菩薩立像(七世紀),其冠中飾寶塔,左手持水瓶,右手持念珠,左肩搭鹿皮,應該是印度較早的彌勒菩薩像。
印度阿烏蘭嘎巴託石窟第2窟(五一七世紀)的入口處,還可看到兩位守門人。右側的 一位冠中飾化佛,左手持蓮,左肩飾獸皮,左側的菩薩形象與之大同小異。日本學者認為是 觀音和金剛手,或者是彌勒和金剛手。
〔圖六〕左肩飾獸皮的守門人(右側),5-7世紀,
印度阿烏蘭嘎吧託石窟第2窟的入口處之兩位守門人浮雕
如果這尊像是彌勒菩薩的話,上述印度和中國早期出現的肩搭獸皮的菩薩都表現的是 彌勒,而肩搭獸皮的觀音像的集中出現要晚於彌勒菩薩。
九世紀後,以銅鑄造的肩搭獸皮的觀音像廣泛出現於西北印度的克什米爾、斯瓦特和我國西藏西部,即以金剛乘為立論的密教流行地區。此後更廣布於西藏全土乃至蒙古地區和北京等地。
例如在錢德拉·裡迪《喜馬拉雅的青銅器——技術/風格/與選擇》(Chandra L. Reedy, Himalayan Bronzes)一書中著錄的多件克什米爾和西藏西部的觀音像都可見到肩搭獸皮的現象,近年來古格王國遺址平央東嘎出土的數尊蓮花手觀音和扎達縣的傳世品蓮花手觀音肩 上的獸皮也是不可或缺的衣飾。
但除了西北印度以外,印度的十一面觀音像極為罕見,比哈爾邦見到的四臂、六臂和不 空絹索觀音等以及帕拉王朝的眾多密教系觀音像上以獸皮為飾的情況也極為罕見。
應該注意到一個事實,目前我們所見的雕像或唐喀乃至壁畫,凡是肩搭獸皮的菩薩 像幾乎無一例外都是觀音像,在《造像量度經》中雖然記載彌勒也以獸皮為衣飾,但實例 卻並不多見,數量上要比觀音少得多。從西藏畫工們流傳的畫稿看彌勒菩薩像確實是肩搭獸皮。
肩搭獸皮的觀音像在中世紀集中出現於西北印度和我國西藏西部,這其中的原因我以為與上述諸密教系金剛乘系的經典的譯者多是西北印度人有關。
《不空蜀索心咒王經》的譯者寶思惟是克什米爾人,唐長壽二年(693 )到洛陽,譯出不空絹索等經七部。「寶思惟精乾文(西北印度的梵文),咒術尤攻其妙」。
《不空絹索陀羅尼經》,則明言北天竺婆羅門李無焰譯,當亦是克什米爾一帶岀身,聖歷三年(700 )在長安譯出密教經典。
密教僧不空(705—774)實際上祖籍也是北印度,年輕時遊歷長安和洛陽多年,天寶初年一度到獅子國求法,天寶十二年(753 )至十五年(756 )在武威翻譯了許多密教經典,對河西一帶密教的流行,影響甚大。莫高窟和榆林窟的密教圖像也應該和不空譯出的一系列密教 經典有關聯。
〔圖七〕唐代密乘祖師不空三藏
我們雖然不知道這些密教經典原文最早出自何地,西北印度流行的肩搭獸皮的菩薩像具體是依據哪部經典而來的,但可以肯定某部經典的翻譯,往往和譯經者的籍貫和遊歷地有關,譯經僧所攜入漢地的佛經,有的就是其家鄉流傳的原典。此外還要注意一個事實,就是經典和美術圖像往往是互為印證、互相參照的。晚出的後人編纂的密教經典在制訂和描述繪製佛像的儀軌時,實際上是參照已經存在和流傳的圖像而來的。所以,當圖像與佛經描述一致,有時未必是佛經在前,佛像在後。
據此似可窺知,依據西北印度流傳的密教系金剛乘系的經典而製作的肩搭獸皮的觀音像在西北印度和我國西藏西部得到了廣泛的認同,並且在十世紀後大量出現於佛教圖像上。
不管怎樣,漢藏經典所說的仁獸、翳泥耶鹿、黑鹿等諸名稱可以說不是一種動物,它或許是小羚羊,或許是某種鹿,應該依據信徒的籍貫即當地的物產來解釋。
至於為何要將仁獸皮搭在彌勒菩薩或觀音菩薩肩上,對主張不殺生的佛教來說也是不可理解的,這隻有在佛教圈子以外才能找到答案。
巧合的是,這一飾物還可見於地中海古希臘時代的雕刻上。帕特拉·伯羅奔尼撒岀土的豐產之神和酒神狄奧尼索斯立像(二世紀後期,大理石,高95釐米,帕特拉考古博物館藏) 即在左肩上斜披著一塊山羊皮,那山羊頭的造型和獸皮的傾斜的形式,與觀音或彌勒所披獸 皮極為近似。此外還有希臘神話中的叫做「潘」的快樂而好色的神,也是左肩上斜搭一 塊獸皮(二世紀的大理石雕像,高1.15米,伊拉克利翁考古博物館藏)。看來在地中海文化中, 男神的肩上以獸皮為飾的情況並不乏見。
狄奧尼索斯是豐產之神和酒神,與佛教的觀音或彌勒沒有理論上的聯繫。但這塊獸皮飾物恐不是偶然的巧合,古代西北印度即今阿富汗和巴基斯坦乃至我國新疆一帶,古希臘文化浸潤的痕跡隨處可見。儘管在犍陀羅石雕上這塊獸皮飾物似未曾見到,但與犍陀羅鄰近的克什米爾、斯瓦特在十世紀後廣泛岀現這個飾物,仍應聯繫到地中海的狄奧尼索斯神像上。
至於這塊飾物流傳的途徑,可從上述的蓮花手菩薩立像所戴的冠得到解釋,西北印度和我國西藏西部菩薩的彎月形寶冠,顯然是從伊朗薩珊王朝的冠式而來的,這已有多 位學者論證過,可以認為,地中海文化系統的鹿皮飾物和屬於西亞系統的寶冠等,通過各種途徑影響到西北印度的佛教文化,至於河西石窟藝術所受到西方的影響已不是新鮮的 話題。
佛教美術中尚有許多招式是可溯源到地中海的,例如在新疆發現的絹畫和莫高窟、榆林窟(晚唐第15窟、25窟)壁畫常可見到頭上冠以獸頭的勇士,以八部眾的阿修羅身份出現。吐蕃民族也流行勇士頭冠獸皮的習俗,軍隊的武官稱為「大蟲皮」,壁畫上的頭冠獸頭的八部 眾的形式可能借鑑了吐蕃的勇士習俗,但更早的唐三彩的天王像頭上也可見獸頭,看來這習俗的淵源還要向西探尋。
據謝明良先生考證,此形象可溯源到古希臘神話中的勇士赫克裡斯(Herasles ),其力大無比,手撕獅子皮,以獅頭為帽。在古希臘的彩陶文樣上其英姿屢見不鮮。在犍陀羅的金剛力士石雕或彩塑上也被冠以獸頭帽,其顯然是來源於地中海文化,並進而向東出現於唐三彩的天王服飾上。總之無論是吐蕃民族的習俗還是美術,只有追根溯源到地中海才能得到令人信服的解釋。
既然河西石窟中廣泛出現的這類獸帽八部眾可認為是來自地中海文化,那麼菩薩肩搭的獸皮原是希臘美術的一個細節也是順理成章的。壁畫上的獸頭的神像和莫高窟及榆林窟 的披獸皮彌勒都出現於九一十世紀左右的晚唐至五代時期,與這個小道具也集中出現於十 世紀以後西北印度和與之鄰近的中國西藏西部,時間也大體一致,為何此段時期中西藝術交 流如此頻繁,恐怕也和上述一系列北天竺僧人所譯出的密教經典相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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