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說,我們被一些人的音樂所影響,但有些人的歌是會影響那些影響我們的人,同時有的音樂又是影響那些影響影響我們的人....這個繞口令仿佛可以一直念下去,但他被說出來的第一個名字,是陳達。
陳達是誰?他的歌聲為什麼會讓很多人流淚?當年請陳達來演唱的「稻草人」西餐廳,在報刊上的文案是這樣寫的:
「如果你聽過披頭(士),滾石或鮑布迪倫,而沒有聽過陳達,只能表示你心胸不夠開闊,生活不夠豐富……一句話:你的搖滾精神是假的。」
[聽說]第六期,馬世芳為我們講述——
再唱一段思想起
[聽說]
講述人:馬世芳
唱一段思想起
唱一段唐山謠
走不盡的坎坷路
恰如祖先的步履
抱一支老月琴
三兩聲不成調
老歌手琴音猶在
獨不見恆春的傳奇
《月琴》
- 國寶級的藝人 -
《月琴》這首歌是向臺灣恆春民謠歌手陳達致敬的作品,這首歌問世的那一年,也是陳達逝世的年份。
陳達被臺灣的知識青年重新發現,那是1960年代後期的事情。大概在1966年的時候,臺灣有兩位備受敬重的音樂學者許常惠和史惟亮,他們發起了民謠採集的運動。當他們到了臺灣最南端的恆春半島,他們就找到了這位叫做陳達的老先生。
他住的地方非常破舊,連窗戶都沒有,裡面只有很簡陋的家具。陳達聽到來訪的這幾個客人從城裡來希望聽他唱歌,他就拿起了放在旁邊的月琴,開始彈起琴來,開始唱歌。
這幾個從城裡來的知識分子,聽到這位老人的歌聲,每個人的眼淚都掉下來。他們發現了臺灣民間音樂至為重要的一位簡直是國寶級的藝人。
1970年代,臺灣的文藝青年開始了一股尋根的熱潮,開始有了更多的鄉土意識萌芽的這個狀態。當時很多年輕人本來都在聽西洋音樂,當他們聽到了陳達的歌聲,他們發現:哇!原來就在我們自己這個小島上,在最南邊的恆春半島,有這麼了不起的一位民間歌手。
- 母親的記錄 -
1976年的時候,臺北有一家放搖滾唱片的咖啡廳,叫做稻草人西餐廳。
從1976年到1977年,陳達在稻草人唱了很多場,很多年輕人去聽陳達唱歌,而且變成當時的一個文化圈的盛事。當時好像沒有什麼人想到應該要帶個錄音機去,把陳達演唱的這些珍貴的史料記錄下來,變成很珍貴的文化財富。
但是有一個人我知道,她帶著錄音機去聽了陳達唱歌,那個人就是我的母親。
我的母親陶曉清女士,她是臺灣蠻資深的一位廣播人。有一天她就帶著錄音機,還帶著我的父親,一塊去稻草人西餐廳聽陳達唱歌。那天他們大概在開場前,向子龍也跟陳達介紹了一下,有一個姓馬的先生來看他。家父他當年在大學教書,所以他就知道這個馬先生是很能讀書的,所以陳達在開口唱歌的時候,就把我父親編到了他唱的歌詞裡面。
姓馬的先生
是一個文秀才
人的個性我看都不錯
外型看起來也很不賴
這個人大概會有好未來
——陳達即興演唱
- 從先民渡海,唱到蔣經國時代 -
1978年,林懷民打算要為創團五周年的雲門舞集,創作一出到當時為止最最重要的作品,叫做《薪傳》。
《薪傳》顧名思義就是薪火相傳的意思,當時的宣傳語是這麼說的:它是林懷民赤誠打拼的新作,敘述中國人渡海南來,篳路藍縷開拓臺灣的史詩。當時林懷民在想,我這一段要用什麼樣的配樂,他想到了陳達。
林懷民說請您唱唐山過臺灣,然後幫他把麥克風架好了,器材預備好了。林懷民畢恭畢敬地問:「阿伯可以唱了嗎?」陳達瞪他一眼說:「沒有酒是要怎麼唱啊。」林懷民趕緊去買了米酒啊,買了花生米啊。喝了酒,狀態可以了,陳達就開口唱了。
他從三百年前先民渡海開始唱起,一路唱唱唱,唱到了蔣經國的時代。後來其中的幾個段落就剪接出來,作為林懷民《薪傳》這齣舞作的配樂。我們接下來就聽聽看陳達在1978年為《薪傳》錄的《思想起》:
思想起
祖先鹹心過臺灣
不知臺灣生做啥款
思想起
海水絕深反成黑
在海山浮漂心艱苦
《思想起》
誰也沒有想到,《薪傳》首演的這一天,美國總統卡特宣布將要在第二年的元旦,和中華人民共和國正式建立外交關係,換句話說,臺灣當局和美國在第二年要「斷交」了。
所以這天晚上在嘉義,臺上的舞者在跳著這個敘述大家的祖先怎麼樣渡海來開墾的故事,底下的觀眾在看著。這個臺上臺下是哭成一片,眼淚流了又停、停了又流,所以那一個晚上變成了雲門舞集創團史上,像神話一樣的傳說之夜。
- 再唱一段思想起 -
陳達大半輩子都是一個不快樂的老人,他有精神妄想症,或者說是精神分裂症,他的身體也一直不太好,他的經濟狀況更是堪稱貧窮。雖然有那麼多的文化人注視他、歌頌他、稱讚他、研究他,但是都沒有能夠給他生活太多實質的改善,所以陳達的晚年是蠻潦倒的。
1981年,陳達在恆春半島一個叫楓港的小鎮,過馬路的時候被一輛公共汽車給撞死了。許多曾經從他的歌裡得到養分的年輕人,都覺得深深地愧疚,覺得非常地不舍。
但是住在宜蘭的賴西安,他想的更多一些,他想的是老人的離去,雖然我們捨不得,但是老人的離去是必然遲早會來的,這一天總是要來的。我們怎麼樣榮耀他?怎麼樣讓他不要被忘記?人的死亡有兩次,第一次是肉體的消失,第二次是他的名字被所有的人遺忘。第一次我們沒有辦法抵抗,但第二次我們可以預防,只要有人繼續唱著他的歌,這個名字就不會被忘記,這是賴西安他創作《月琴》這首歌的初衷。
現在你問任何一個臺灣的年輕孩子,他有沒有聽過《月琴》這首歌,你放這首歌給他聽,他對這個旋律是熟悉的。雖然他不見得記得鄭怡的名字,他不見得知道蘇來是誰,他也很可能不清楚陳達的故事,但這個旋律留下來了。
蘇來跟賴西安合作《月琴》這首歌,他們寫出了一首絕美的作品。但是你仔細想一想,假如放在現在,任何一個腦筋正常的唱片公司,大概都不會用這麼一首歌來當主打歌。為什麼呢?
它從死亡這個主題出發,提到了薪火相傳的自許,提到了祖先的艱難,提到了向一位傳統民俗老藝人致敬這樣的心意。然後呢最後收尾,它把整個的這個重擔放到自己的肩膀上,我們要再唱一段唐山謠,再唱一段思想起,這主題是挺沉重的。
但是鄭怡當時才20歲,這個年輕的嗓子,她把這首歌整個託住了。蘇來寫出了美極的旋律,賴西安用這麼簡單的語言,寫出了寓意深沉的故事,這讓《月琴》這首歌,它可以在那麼多年前,變成感動千萬人的一首經典作品,這是多麼了不起的事情,中文流行音樂就是在這一群當時才二十多歲的年輕人手上打開了新局,開闢了完全不同的道路。
老歌手琴音猶在
獨不見恆春的傳奇
落山風向海洋
感傷會消逝
接續你的休止符
再唱一段唐山謠
再唱一段思想起
再唱一段思想起
《月琴》
(本文為節目文稿節選,完整節目請點擊「閱讀原文」)
下集預告
第七說 臺北不是我的家
7.29 晚上線
「「臺北不是我的家,我的家鄉沒有霓虹燈」,1982年,一個燙著一頭捲髮,戴著黑色墨鏡,一身黑的憤怒青年,嘶吼出這麼一句歌詞,震撼了全臺灣。」
——馬世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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