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麻官與芝麻事」——薦讀嚴歌苓早期作品

2020-11-26 白浪情

▲嚴歌苓的近照

我的公眾號有個《戰友作品》欄目,專門推介鐵道兵戰友的優秀作品。著名作家嚴歌苓也是鐵道兵戰友,她曾在鐵道兵以及兵改工後的中國鐵建總公司文學創作組8年,專事文學寫作。

《芝麻官與芝麻事》是1983年她採訪引灤入津工程所創作的短篇小說,發表於1983年10月由鐵道兵政治部編輯出版的《志在四方》雜誌。

我推介這篇作品,有三個理由:

一、嚴歌苓現在是享譽世界的名作家,看看她最初的文學創作,既有趣味,也有研究的意義。

二、這是一篇優秀的小說,通過總機班6名話務員的日常生活,成功塑造了一位潑辣、能幹、無私、體貼的女兵班長形象。

三、名篇佳作汗牛充棟,嚴歌苓是「鐵道兵」的作家,寫的是中國鐵建讀者熟悉的生活,中國鐵建有志於文學寫作的青年,更能從中獲得啟迪、教益。

這篇作品的創作背景是:

1982年,鐵道兵承建引灤入津引水隧洞工程,在全系統召集一批文學寫作骨幹,赴工地採訪。縱觀中國鐵建70多年歷史,反映一項工程的文學藝術成果可謂達到「巔峰」:電視劇《五百二十七級臺階》《沒有新娘的婚禮》央視播放;

報告文學集《地球上留下的痕跡》、詩集《瑰寶集》出版;其中報告文學《灤河水南流》,中篇小說《水之祭》發表於國家級文學刊物;還舉辦了一次鐵道兵引灤入津美術作品展覽。

時年25歲的嚴歌苓是眾多文學創作隊伍中的一員。這項工程於她直接的收穫是報告文學《家常篇》,小說《芝麻官與芝麻事》。

▲嚴歌苓在報社辦公樓5層的「寫作室」照片。

小說的生活原型是:

引灤入津工程指揮部有個6名女兵話務員的總機班,嚴歌苓在工地採訪2個月,吃住就在總機班。小說中的人物、事件,都有總機班的「影子」。「主角」班長,實有其人名叫劉小花,湖南井岡山腳下瑤族人,小個子,耿直倔強,吃苦耐勞,聰明伶俐。

後來與嚴歌苓成為朋友,至今往來。另外五個淘氣的女兵均來自城市,小說中人物的名字,帶有她們真實姓名中的一個字。

愛迪生說:「天才是百分之一的天賦,加上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對於藝術創作來說,這個比例未必科學。嚴歌苓文學創作的成功,無疑有她的勤奮。劉小花說:「在班裡,她堅持每天早餐前寫2千字,有時到了飯點沒有完成,就罰自己餓著,喝杯鹽開水充飢。」

嚴歌苓當年就住在報社樓上,讀書、寫作是她的全部生活,幾乎見不到她「閒而無事」。她那時候就有「失眠症」,現已伴隨她三十多年。她從開始文學創作到現在,幾乎每年出版一本新書,數量之多被譽為高產作家。

嚴歌苓文學創作的傑出成就,既有她勤奮的一面,更有她非同尋常的生活體察能力,「源於生活、高於生活」的語言表達藝術天趣盎然。文壇封她為「故事聖手」,便是稱讚她超乎常人的「天賦」。

《芝麻官與芝麻事》都是生活瑣事,但小事的背後見人的品德、精神。不是戰場,沒有生離死別,鏟冰,破窗拿鑰匙,寒夜搶修通訊線路,將「特供禮品」上交,以及班長的出身、戀愛……一位可敬、可愛,內心豐富、敢作敢為的班長形象呼之欲出。

開頭、結尾,互相照應,可謂神來之筆:開頭是對矮個子班長的輕視,「五是美學概念」;結尾,班長離開,正如古人寫的「感時花濺淚」,「雪花是六個花瓣」,完成了一個從被「排斥」到敬佩、不舍的班長的真實感人故事。

——梅梓祥

▲嚴歌苓與「班長」(劉小花)在引灤入津工地。

芝麻官與芝麻事

不打仗,沒有比當兵更平凡了。

晚點名的時候,她們發現多了一個人。這個人矮得出奇,所以使她們如一組音階般流暢的隊形,在末端陡然塌陷。「她是誰?」五個姑娘帶著鮮明的排斥感猜度著。

她們稱自己的小集體為「五姐妹總機班」。「五」這個數字像是具有一定的美學概念。過去不是有兩部很受看的電影叫《五朵金花》、《五朵紅雲》麼?所謂「花」或「雲」者,都是五個絕頂出色的姑娘。另外,「五」還具有一定的整體感。

比如人的五根手指,假若增加一根,就會感到加得太多;相反,減少一根,又會感到剩得太少。總之,「五」是一種自然或非自然的規格,人們總習慣於維護這個規格。

她們驕傲自己的小集體中有許多近乎共同的東西。例如,相似的閱歷,相同的年齡,相當的身材容貌,甚至於相等的智商——都險些考上大學。多麼符合規格的五姊妹。那麼這位「規格」以外的幹嘛來了?……

(她真矮。可不麼,只到我下巴,頂多一米五。得了,撐死一米四九,不信打賭。嘻嘻,起初我以為她蹲著……)

「陳檀出列!」正在隊前訓話的排長斷然大喝。

陳檀一驚,趕緊煞住竊笑,向前跨了一步。兩眼大膽地朝排長直撲閃。

指揮所僅帶了這麼五個女兵到工地來。零下二十度的氣溫,她們能活著坐在總機前面就不錯,誰也不忍心與她們計較什麼內務、紀律、軍容風紀。連每早晨的出操都給她們免了。常常有人到參謀長那裡反映總機班紀律鬆懈。

參謀長卻總是嘿嘿一笑:「誰讓鐵道兵招女娃當兵哩?!」日長天久,這五個女娃兒意識到她們的優越,便更不把這個頂頭上司的小小排長放在眼裡了。儘管全指揮部只有這個小小排長敢對她們吆三喝四。

「陳檀,我最後一句話說的是什麼?」

陳檀一本正經地:「報告排長,你最後一句話是:『陳檀出列』。」

大家「哄」的一聲笑起來。公務班和警衛班的男兵們不敢大出聲,憋得渾身亂顫。

排長掄了幾回胳膊,依然不能使自己恢復到原先的尊嚴中去。他想發火,同時又想發笑,這兩種感覺使他全身臊熱,手癢酥酥的,真想上去拍她幾巴掌,連同她身後那幾個笑起來沒夠的同夥……而他現在只得冷冷地沉默著,用叵測的沉默來補足自己的懾服力。

果然,隊伍很快安靜了。

「好了。你入列。」排長的語氣出人意料的平靜。藉助天黑,他把個鐵青的臉嚴嚴實實地遮藏了。「從現在起,你們總機班的事,我不再過問,一切由新來的班長負責。班長可以直接向指揮部首長匯報。我的話完了。立正——解散!」到底氣未平息,關於這位班長的一切,他隻字不提,便甩手走了。

「新來了一個班長?」

「在哪兒呵?……」

「來管我們的?……」

▲總機班「六瓣雪花」,右一是「班長」劉小花。

五個姑娘時不時往那個矮小的後來者身上掄幾眼。班長是她……(哎呀!別笑哇。)

她卻挺大方地迎著五姊妹不友好,甚至是捉狹的目光走過來,居然還擠到了她們當中。

「認識認識吧!」她笑嘻嘻地仰著臉打量著未來的部下們:「吔?你們個子都不小。」

陳檀畢恭畢敬地俯下臉:「報告班長:平均身高為海拔一百六十五公分。」

另外四個姑娘都笑起來。在這片笑聲中矮個班長並無自卑之感,而且還挺熱乎地在每個人肩膀上拍了幾拍,倒像是她在對她們作某種審視或選擇。

「外頭好冷,都進屋吧!」她說著率先朝總機班宿舍走去——熟門熟路似的——跨著與她那矮小身材絕不相稱的大步,兩條大幅度甩動的短胳膊,倒也為她增添了不少老兵的風度。

「喲!班長,你穿的是六號軍裝吧?」

「五號。衣裳穿長莫穿短嘛。我小時候穿衣裳都縫進去一大戳,過一年放一點……

「喂,班長,你戴的帽子是幾號?」

「五號。我腦殼頂小……」

「那班長的腳也一準兒小,穿八號鞋吧?」

「瞎講!我腳板才大哩!我媽說,我家上幾輩的女人都不裹腳……」

五個姑娘鑽在暖烘烘的被窩裡,看著班長手腳不停地為自己張羅床鋪。她們覺得這位矮個子班長幹起活來怪有看頭,手麻利,腳也快當,並絲毫不耽誤嘴裡閒扯。班長很善談,任何一個話題都不會在她嘴裡斷線。一口普通話既流利又蹩腳,但自我感覺良好。

「班長,你哪年入伍的?」哈爾濱姑娘姜煒問道。幾經男兵們私下評比,她是五個姑娘中最漂亮的一個。她似笑非笑地:「你入伍時,體檢一定不嚴格……」

「不嚴?」班長聳聳眉峰:「哪個說的?!過了篩子又過籮,全縣就驗上我們十個!」

「都像你這麼……高?」她顯然把「矮」字臨時咽了回去。

「吔!」班長停了手裡的活,盯著姜煒:「你莫以為只有你們北方人配長大個子!……」

「說真的,大個子佔啥便宜了?」秦皇島姑娘朝姜煒擠擠眼(厚道點,別哪壺不開提哪壺。)「大個子吃飯費糧、穿衣費布,住房佔地方……」

「看戲好呵!我們鄉場上演壩子戲,儘是大個子討便宜,我頸子伸成個老鴨,還是看不見呢……」班長毫不在乎地接下話茬,反倒使五個姑娘不知所措起來。

「班長,你到底一米幾呀?」

一直光笑不開口的李曉溪打了個長哈欠問道。

「一米五……三。」

「那也不算太矮嘛!」

班長的臉突然紅漲起來,為大夥並不計較她這個顯而易見的謊言。而等她再次抬起頭時,發現幾個姑娘皆用被子蒙住頭,身體一聳一抽的。她這才悟到自己鑽了圈套。她站起身撣撣土,又發了一會楞。

這原本很暖的屋子驟然給她一絲兒冷感。這個集體是陌生的,排異的,她是孤單單的。而她從小到大何曾孤單過呢?從小學她就開始當幹部,參軍前已經是公社的團支部書記。她周圍總是圍繞著許許多多的人,她習慣那一雙雙信賴的眼睛。

奇怪,那時她怎麼沒顯得這樣矮?矮,能怪我麼?我出生的時候,父親死了,後來長大聽說,那叫做三年自然災害,父親把糧省給就要臨盆的母親……矮,能怪我麼?

姑娘們睡熟了,鼻息中帶出輕輕的唿哨。

隔壁總機房傳來劉莉時高時低的聲音,她在值夜班。

「呵?……好的。北京麼?我是三四·工程指揮部……」

「天!這嗓子怎麼擠這樣細?……」班長被這非自然的嗓音惹起一身雞皮疙瘩。她們哪兒像當兵的?從明天起……」班長翻了個身,不知怎的一來心裡熨帖多了,閉眼便睡去了。

一覺醒來,小個子班長抖擻擻上任了。

「聽著,床上一律不許搞名堂,那些紅的綠的都收下去!」

幾個姑娘撇著嘴,摔摔打打地把自己的小世界清理了一遍。劉莉床頭的「維納斯」,陳檀枕邊的「阿童木」,姜煒窗臺上那個會眨巴眼的金髮娃娃,統統被迫進了箱子。

「還有,你們軍裝裡的紗巾,全解下來!」

沒說的,這更不符合內務條令。自文工團來工地演出,姑娘們立即得到了啟示,在軍裝與脖子之間襯一條色彩宜人的紗巾,軍裝立刻得到了改良,不顯得那麼「土氣」、「臃腫」、「呆頭呆腦」了。你班長就不知道什麼叫美麼?……

「喂!大家都出來一下。」

不等消停,班長又在院子裡叫起來。從窗玻璃上可見她一起一伏的頭頂,加上那嗤啦刺耳的鐵鍬聲,她們斷定她在門外鏟冰。那冰是姑娘們的「集體創作」——每晚上的洗腳水加上每早上的洗臉水,潑一盆凍一層,日復一日,早已結得明晃晃、光溜溜。

幾個姑娘閒著的時候,常聚在窗口看「冰上芭蕾」。她們窗下是條過道,每天總有不少人姿態各異地從冰上扭過去,供她們解一番悶。最精彩的是,那天竟窺見一向矯健的排長趔趄了兩米有餘,帽子也落了地。她們快活得立刻圍著屋子「遊行慶祝」,連排長黑著臉矗到了門口都未及時發現。

「以後不許你們再往門口倒水!把人摔壞了怎麼辦?!」

陳檀扭過臉問其他姑娘:「你們摔壞了麼?」

「沒有。」

「聽見麼——沒有。排長,你往後多練練就好啦。要從難從嚴……」

排長不再與她們理論,但當即宣布了一條新規章:誰再往門口潑水,當罰鏟冰之苦役。日後排長並沒有來追究新規章落實如何,因為他學乖了,另闢了新徑。

「哎!你們聽不見麼?耳朵裡灌了洋灰了是不是?!」

班長呼哧帶喘地站在門口,朝每個人盯了一眼,然後將幾柄工兵鎬往腳前一撂,意思是:你們看著辦。一會兒,玻璃上又映出她忽上忽下的身影,動作幅度較之剛才更大更猛,只是嘴裡不再出聲了。

胡玉玉拾起鎬頭,朝姜煒聳聳肩膀。

「她火啦?」

「嘻!長得跟獨頭蒜似的,味真竄!」

劉莉趕緊拾起另一把鎬,她是個乖覺的姑娘,作什麼從不打頭,也不落後。

陳檀末了一個從屋裡晃出來,兩手抄在袖筒裡直嚷:「我說這種青銅時代的勞動方式也該改革一下啦!現在什麼時代你知道麼,班長……」

班長頭也不抬:「不知道。」

「『∪FO』、雷射、電子、原子能、黑洞、白矮星的時代……」她鄙夷地看著班長每一鎬啃下的小冰碴子。她的知識猶如百科全書的目錄,內容部分皆是「……」

「唉,這把鎬頭太矮了,大概專為矮人設計的吧?」

大家哄然而笑。這笑是對陳檀的俏皮話習慣的捧場,儘管她的俏皮此時頗牽強。

班長扭過身:「陳檀,你說哪個矮?! 」

「我說矮點好哇……」

班長兩眼逼著她,鼻翼一張一合。其他姑娘很自然地站到了陳檀身邊。然而矮小孤立的班長毫不氣餒,手撐著鎬把,突然挑起一邊嘴角笑笑:「當我沒見過比你高的?大樹枉長千年,摸天高,裡頭空的。伐倒劈柴燒鍋,高也高得冤枉,曉得啵?」

「喲!」陳檀半天回過神:「你是班長不是 ?」

「是——哦!」她又高高舉起鎬頭,「還是黨員!矮子入黨不妨事,你咋個?」鎬尖砰然落下,冰層炸出無數道白泛泛的裂紋。

陳檀的聲音一句弱似一句,擰著下巴頦,左一個白眼、右一個白眼朝班長後脊梁上甩,這個從不輸嘴的姑娘今天顯然被治住了。她一躬身子,「嗚」的一聲哭開了。伴隨著她的嗚咽,班長那邊的鎬聲越發得意地「叮噹」直響。

劉莉早在兩人「壓子彈」的時候就預先溜回屋子裡,又嫌屋裡不夠太平,乾脆鑽進總機房。

「班長跟誰幹架了?」李曉溪摘下耳機問道。

「沒幹架……是吵架。」

「真遲鈍,那不一回事!……喂!要哪裡?跟你說線路不好,催也沒用!夠嗆!這個班長真行,頭一天就幹架!」

「沒幹架……是吵。」劉莉嗡聲嗡氣地強調。

到了快開晚飯的時候,班長才下令收工。這一天的收穫是清除了「非一日之寒」的堅冰,外帶在宿舍門口挖了一條排水溝。等大家都歇下來捏腿揉腰的時候,班長一個人還在忙乎,說是要製作一個漏水鬥,揚言是「超現代化」的。

她找來一截破煙囪,又揀了個沒底兒的臉盆,又敲又砸,不亦樂乎。(她就不累?不知道歇歇?管她呢,別去理她,且讓她一人去消耗她多餘能量吧。我們可累壞了。班長,你大概從此不讓我們過好日子了。)

終於趕在晚上倒洗腳水之前,一項重大科技項目落成。(窗臺上接了個漏水鬥)。

「喂,看看,瞧瞧!當今地球正設法與UFO交流,一個飛碟誘捕場將在美國建成,與此同時,我們倒水實現了自動化……」一臉煤煙子的班長扯開產品推銷員的嗓門。

大夥樂了。(這班長蠻不賴!)

班長輕輕蹭到陳檀身邊,低聲道:「喂,哪個記仇是小狗……」

▲「班長」劉小花(中),右一為楊連第的愛人閻福珍。

一個禮拜下來,總機班的生活全部改弦更張。首先,每早晨必須毫不例外地跟著指揮所機關到冰天雪地裡出操;其次,再也不許求炊事班幫忙挑水。班長找了根扁擔,每人輪流挑,一周輪一圈。周末和周日歸班長,挑不動的也歸班長。

類似的大小規定,五個姑娘嘟囔著嘴見諸行動了,雖然勉強,卻又無以抗拒,日子一長也就快快活活了,習慣成了自然。

元旦臨近,省市慰問團來參觀施工,送來一大堆慰問品,總機班六個姑娘一人得到一包糖和一個袖珍半導體。班長跑去向排長打諢:「你也有那些東西麼?」

「什麼?」

「慰問品呵!」

「我哪有你們討人喜歡!」排長譏嘲地哈哈道:「全指揮所幾千人就養活你們這幾個嬌小妞,有什麼寶貝還不先往你們那兒送!」

「呸!」

班長經過一番調查後,才知道排長並非打諢。慰問品為數不多,只夠發給隧道裡施工的戰士,其它人都沒有,連指揮部首長也不例外。她趕緊回到屋裡,把已經塞入她那個紙板箱最底層的半導體翻出來,和那包已經吃了一小半的糖果一道,送到參謀長辦公室去了。因為她聽說這是參謀長對她們的「特別照顧」。

「……退回去?憑什麼?!」

五個姑娘虎視眈眈地瞪著她。

「憑什麼?憑公道。我們不流血,不淌汗,吃得飽飽,為什麼要照顧?……」班長被高大的部下們圍在中間,辯得臉紅頸脹。

沒人應聲。(這太過分了班長!這已超出你的職權範圍了,班長!你無權要求我們和你這個黨員軋軋齊,班長!你要犧牲我們全體的利益掙你個人的表現,班長!……)唯有劉莉時而朝班長不安地笑笑,以表示無能為力的歉意。

「這樣不好嘛……」班長漸漸詞窮:「這樣不對的……」

「怎麼不對?發的!給的,又不是偷的!……」李曉溪往床上一歪,面向裡,把半導體的耳塞堵進了耳朵,表示她的耳朵已經開始派別的用場。

陳檀把半導體往班長床上重重一拍:「不就十來塊錢的玩藝?也嘔這份氣!得啦,沒我事了。班長,我可不是那號財迷!」

劉莉獲釋一樣喘了口氣:「我也不是……」

李曉溪接上話:「對,我是財迷。我是看見不要錢的東西就走不動路,逮著不要錢的糖就撐個飽——那種財迷。」她知道陳檀已把糖吃得一顆不剩。

「我惹你了麼?!」

「我好像也沒惹你呀!」

劉莉大驚失色。(壞了!咱們自個怎麼也幹架呢?這都怨你,班長。你沒來的時候,我們可過得跟共產主義似的……)

胡玉玉快速地忽而把頭轉向李曉溪,忽而又轉向陳檀,那表情像在桌球臺前看一場激烈的爭奪賽。(班長,這局面你慢慢收拾吧。)

屋裡漸漸靜下來,而且越來越靜。靜得讓人心動過速。

「嘿嘿……」班長毫無必要地笑了一聲:「我也是多事。其實……這些東西嘛,你們喜歡就留著,我是要來沒用處,才拿去退了……」

李曉溪對著牆冷冷一笑:你班長並不是什麼慷慨之輩。新軍裝攢了一撂,逢好太陽天總忘不了拿出去曬曬,自己穿的那身軍裝都洗毛了邊,還不捨得動用新的;尼龍襪子也不花錢買一雙,成天穿部隊發的老線襪,走幾步路就得往上抻抻,不然全縮到腳底板下面去了;

從來沒見你花錢,每次假日大家進城,你也跟著去,跟著在櫃檯邊挨一通擠、對花梢的商品咋一番舌,就跟著回來了,若有人建議進館子吃點餛飩之類,硬要替你掏一份錢,你也不過分推辭。據說你存摺上的數目已進了三位數。一個半導體值一個月津貼了,你班長能白不要?總有目的吧……

大家各懷一副肚腸睡覺了。第二天一早卻不約而同都來到參謀長辦公室,悄悄把五隻半導體整齊排放在辦公桌上。

排長擠眉弄眼直笑:「怎麼?還是怕班長吧?」

「少胡說!我們誰也不怕。」

(那我們怕什麼?真逗!)

姜煒託人從天津捎來一雙黑色的高跟皮鞋。一打開盒蓋,幾個姑娘險些暈倒——那皮鞋絕了!

「就沒見過這麼嘎的樣式!」陳檀第一個套上鞋,在屋裡走了兩圈過了癮。

「快脫下來我試試……嗬!夠提精神的!這皮子是甲級的,不算頂好,還有特級的。」李曉溪穿了便不捨得脫,儘管臉上作出見怪不驚的模樣。

胡玉玉拿起鞋端詳著:「姜煒,誰給你捎的?這人可真會買東西……」

姜煒抿嘴笑著,一臉幸福的紅潮。她已經談戀愛了,是天津輕工業局的一位團支書,她哥哥大學裡的同學。這在總機班是個公開的秘密,若是有人正而八經問她,她會拍胸跺腳地否認;但別人完全漠不關心,她又有幾分失望,就會變著法兒的透點什麼跡象出來,以供經久不斷地吊著大夥的胃口。

現在皮鞋在胡玉玉腳上。一陣陶醉過去,姜煒發現皮鞋已沾了不少土,錚亮的鞋面上已出現了兩道淺淺的褶皺,她心疼地輕抽一口涼氣。

一直擠在中間的班長見胡玉玉剛脫下一隻鞋,便趕忙伸手抓過去。

「嘻嘻,讓我們山裡老俵也來洋一盤!」她脫下棉鞋,部隊發的老線襪早已在腳底板縮成一團。她有些難為情,趕緊把襪子抻平展,又朝姜煒抱歉地笑笑,才拙手笨腳地把她那雙與身材完全不配套的大腳往皮鞋裡塞。此刻用「塞」這個動詞頗準確。

姜煒:「哎喲!班長,我這鞋非讓你撐炸了線不可!」

班長臉紅了:「嘖嘖,襪子太厚……」

「要不,我借你一雙絲襪……」陳檀建議。

班長搖搖頭,臉更紅了。因為她瞥見姜煒正用五內俱焚的眼睛盯著她的腳,她不敢再耽擱,趕緊把好不容易塞進去的腳拔了出來。

「班長,你這腳長得……」李曉溪嘖嘖嘴。

「我這雙腳板是小時候上樹長野了!只有部隊發的鞋對我的號。嘿嘿……」

「班長,趕明我回家路過天津,給你買雙大點寬點的皮鞋……」胡玉玉安慰道。

「我不買……」

「買吧,買吧,穿上高跟鞋你可就顯個兒啦!」

班長使勁搖頭:「我穿上也不像那回事。再說現在是戰士,條令規定……」

姜煒敏感地笑笑:「放心,班長。我們都摽著你,你不穿,我們也沒那麼大膽子。這雙鞋復員時再見嘍!」

(哎呀呀,空氣裡又有了些不愉快的分子。你呀,班長,這種時候偏拿條令來掃大夥興致!)

門「砰」得一聲被撞開,劉莉驚惶失措地站在門口,未及張口,眼淚已成兩路縱隊湧下。大家都被她這模樣嚇住了。

「你怎麼啦?!……值班值得好好的……」

「我……我要上廁所!我肚子疼,瀉肚子!」她雙手捂住腹部,兩腿一前一後地扭動。

「那就快去,哭什麼呀!」

劉莉哭得越發慟動。「我,我剛才出來太急,把總機房的門給撞上了!」

「鑰匙鎖裡面啦?!……」

「可……可不!哎喲,肚子喲!」

「你先去廁所,快去!」班長把她從地上拽起來,搡出門。這時,聽見機房裡的電話鈴響炸了窩。

「我不去!我去了就……失職!」劉莉又捂著肚子折回來。

班長眼一瞪:「呵呀,祖奶奶!你未必想屙在褲子上,快滾!這裡有我……李曉溪,去把備用鑰匙找來!」

李曉溪咬著下嘴唇不吭氣。那把備用鑰匙早在兩個月前就弄丟了。去縣城配,人家要她把鎖拆了拿去才接活兒,她怕動靜太大免不了挨訓,也就抱著僥倖心理把這事瞞了下來。

三個人跟在李曉溪後面,一會床上,一會床下地瞎忙一通,陳檀找來鐵鍬,要將那幾塊墊地磚撬起來,認定鑰匙一準在那夾縫裡。李曉溪終於良心發現,不忍心再這樣毫無結果地折騰大夥,她蒙住臉哭起來:「別找了!是我撒謊!早就丟了……是打球弄丟的!我等著處分就是了……」

三人一聽,又惱又急,班長兩眼發直,「咳」了一聲蹲下身子。隔壁的鈴聲刺耳錐心,如同喊救命一般……不能想像,偌大一個工程割斷了彼此間的聯繫,會是怎樣的景況。

結果是班長從機房後面破窗而入,才挽救了這場危機。(機房需要防塵,窗子必須開得很高很窄。從那裡攀上去簡直是奇蹟。這當然全仗班長從大山裡帶來的一身樹猿般的真功夫。儘管代價不小,她臉被釘子刮破,血流不止;不過她本人認為最為慘重的損失是褲腿撕了條豁口,足有兩寸!)

當天下午,參謀長當著指揮部機關一百來人,把班長叫到隊前。

「這是你們總機班誰幹的?!」誰也沒見參謀長這麼兇過,「簡直是破壞、搗亂!通訊中斷二十四分鐘!……誰?誰幹的?!」

「……我。」班長呻吟似的哼了一聲。

「停職三天,寫檢查!」

「 是。」

班長低著頭,在一片黑鴉鴉的隊伍前,她顯得更矮了。

五個女兵默默地淌下眼淚。這是她們第一次為別人流淚……

▲「班長」劉小花維修通訊線路

連下幾天雪,忽然又放晴,雪水化了,積成一串串酷似鐘乳石的冰柱。在這樣的季節,電線被冰雪墜斷的事時有發生,檢修站忙不過來,班長便將某幾處的查線任務主動分擔過來。(這叫作掙表現——聽說班長想提幹哩!)

這天夜裡,19號與20號隧洞將要貫通,這是施工中的關鍵時刻,萬一電話線發生故障,損失將難以估量。下午,班長把女兵們召集在一塊,主張去查查線路,結果遭到大多數人的反對。理由是每天下午有兩個鐘頭的文化複習。

這是她們再三向參謀長請願而獲得的。她們準備服役期一滿,即向大學發動再次衝刺。這理由正當,強硬,並符合時代呼聲。班長被駁得啞口無言,只得獨自背著工具跑上路。

冬日天短,此刻已完全黑下來。風在山野裡噓溜溜地尖叫。班長一再壯起膽子往前走,她有些後悔自己賭氣與逞強了。

約摸走了一個鐘頭,果然見一根電話線被冰凌墜得形如彎弓,若不及時搶救,是必斷無疑了。班長把冰柱捶落,又攀上線杆,將線搖緊。接下去,又是第二處,第三處……漸漸地,她感到體力已隨全身的熱量耗盡,兩片冰涼的胃壁相磨,不斷向大腦輸送飢餓的信號。

抬頭看看,半輪月亮淡如將要融化的冰凌,浮在深灰色的夜空一隅——少說有八點鐘了。

幾輛軍用卡車風快地駛來。凹凸不平的臨時公路使車身大幅度震顫,若不是那震耳欲聾的聲響,倒頗像波浪中的行舟。班長跑向公路,她解棉帽拚命朝軍車搖著:「同志——搭一截……」

但車一輛接一輛毫不猶豫地開過去了。那車上伏著怪獸似的龐大機器與車廂的碰撞聲淹沒了她的呼喊,也許怪她個頭太矮,壓根沒被發現。她拖著越來越重的兩條腿繼續往前走。風聲渲染著山野的寂靜與黑暗,她禁不住頻頻回頭,而每次返顧都使自己猛打一個寒噤。

「好了,天保佑,這是最後一處……」

班長長長籲了口氣。一剎時她想到火爐,溼透的棉鞋將被烘得乾爽而鬆軟;想到大碗盛著的麵條,用辣醬拌得紅紅的;再來一盆熱水,把此刻刺痛的手與腳泡一泡,讓所有的凍瘡痛痛快快地奇癢一陣。最後鑽進厚厚的被窩。

她被所希冀的東西激勵了,居然興奮起來,趕緊套上腳蹬,飛快地往線杆上爬。一步、兩步……頂多五步,她不容置疑地出溜下來,一屁股摔在雪地上。再試一次,仍然如此,憑她攢多大力氣也白搭。

此刻,地心引力作用於這個矮小的女兵更顯得絕對而必然。她伸手往線杆上一摸,明白了:那杆子上原來塗了一層瀝青,早已凍得堅硬溜滑,腳蹬子根本扣它不住。怎麼辦?……她與那高大無情的線杆對峙著、僵立著,不知呆了多久。

氣溫還在急劇下降,連她露棉帽外的短髮茬已凍得直豎起來,像刺蝟的毫。她想哭,但搶在眼淚前面的卻是一陣憤怒。她發狠似的將兩隻腳蹬甩了老遠,又扒去鞋襪,朝掌心啐了口唾沫,就這樣赤手空拳朝線杆上攀。

赤腳上樹是她從小練就的看家本領,無論多高多大的樹,她能在上面騰翻自如,像一隻獼猴兒。她能隨心所欲地摘下一蓬野梨花或一串帶刺的青板慄。她能掏著樹梢頂端的雀巢中的雛兒……不過此刻可不同,線杆頂端的風格外大,格外冷,她感到手和腳立刻就不復存在了……

「再找不到班長,我們怎麼辦?……」

「怪誰呢?怪我們自己!怎麼也不該讓她一個人去查線……」

「現在說這些還有啥用,當時大夥都賭著氣……」

(賭氣、賭氣,該死的賭氣!)

「班長會不會……有什麼……出什麼事,」劉莉哼哼唧唧、語無倫次地猜測著:「聽、聽說這山上……有狼。」

「行了!劉莉!」陳檀帶著哭腔斥道。

胡玉玉突然停下腳步:「哎,你們聽……」

「什麼?!」其他人趕緊解開棉帽的護耳,果真聽見遠處一個人在唱歌:「……我們的家鄉,在希望的田野上……呵……」

「是班長?!」可她們從未聽過班長哪怕哼一聲小曲。

歌聲時斷時續,也許她此刻是為了壯膽,所以把調門起得極高,近乎嘶喊並走腔走調。

女兵們迎著歌聲跑起來,幾支手電筒將前方的路照得雪亮。

「班——長!」

那個矮小的影子在路盡頭停住了,一動不動猶如半截向來就矗在那兒的樹墩子。一會兒她慢慢將手伸進褲兜,「譁啦」一聲,從褲兜裡傾出數塊大大小小的鵝卵石,那是她為自己準備的「武器」。

▲當時中國鐵建報紙報導青年作家嚴歌苓。

姜煒挑水的樣兒煞是好看:肩斜著,腰扭著,脖子上凸著一根嚇人的青筋,臉蛋憋得像塊紅緞子。男兵們一見她走來,皆把臉貼在玻璃上,齊聲唱著秧歌調,喊著鑼鼓點。

姜煒一慌,桶裡的水晃出去一半。班長正巧去井臺洗衣裳,見姜煒這副怪樣,忙從側面一插,扁擔穩穩換到了她肩上。她回頭莞爾一笑,輕得像一縷煙似的走去。如果說班長也有嫋嫋婷婷的時候,無疑是此時了。

姜煒看看周圍無人,便小跑著攆上班長:「班子,那件事……你到底有個態度沒有?」

「探親的事?」

「嗯。電報都來了三天了!」姜煒在觀測班長臉上的氣象:「胡玉玉已經走了……」

「胡玉玉她媽真有病……」

「噢,她媽病是真,未必我媽就假?一樣的電報一樣的事兒,你就給斷出個真假來了?……」

「哎喲!」班長「篤」的一聲將兩桶水頓在地上,「你們這些做女兒的真孝順!要過年了都巴不得爹媽害重病,害危險的病……」

「是真『病危』麼!……」

「罷了喲!謹防一陣風吹歪了嘴!」

班長不再理她,自顧自挑水走去。姜煒楞了楞,又追上來。

「那你把電報還給我!」

「幹什麼?」

「你不同意我自己找參謀長去說!」

「那好呵,讓他一句話把你衝到南牆上粑著。」

果然,姜煒從參謀長那裡一回來就蒙上被子哭了。晚飯也不吃,電影組在大飯堂裡放電影也不去看,誰勸她衝誰瀉火。

電影映了五分之一,班長卻怎麼也坐不住了。急急忙忙回到屋裡,見姜煒正在爐子上熱飯,一見她進來,忙把頭扭向一邊。

「我那兒有辣豆瓣,你吃點開開胃。」

「我胃口不壞。」

班長可憐巴巴地笑笑。姜煒把飯端到桌上,一邊吃一邊翻一本電影雜誌。

「為什麼非要回家呢?在部隊過春節也鬧熱……」

姜煒把書翻得直響。(你班長的家在大山溝裡,又窮又偏僻,自然還是不回去的好。)

班長搬了個凳子挨著姜煒坐下:「我問你,你家不是在哈爾濱麼?這電報怎麼是從天津來的?」

「我媽不興去天津玩玩麼?」

「嘻……」班長突然笑起來,「你這小聰明連我這個笨人都糊不住。快快招供,電報誰打的?!」

姜煒的臉猝然繃緊了。

「人家說你有個對象在天津,真的假的?」

「哪個舌頭生瘡的……」

「莫咒!咒到自己了!對象有啥見不得天日,我也有麼!」

姜煒將信將疑地看著她。(以交換秘密求得溝通,這也是思想工作的一種方法?)

「那會子,我才十八歲,那個老幾就死活要跟我好哩!

「好上了麼?」姜煒到底拗不過好奇心。

「當時我沒幹。」

「為啥呢?」

「我嫌他太矮!」

姜煒詫得一揚眉毛。班長顯然看懂這神色了。

「我本來就矮,嫁也嫁個矮子,幾代人都翻不過身來。」

「呵哈!你想得倒怪遠!」姜煒被逗樂了。她有生以來頭次遇上這樣坦白的人,她心裡的防衛頃刻全部解除。

「他先我一年參軍,一到部隊就開到越南打仗。剩了一條半腿回來了。他的事跡我在報上都看過……我就去找他,跟他說,我願意……不過這回他又不幹了。他怕我嫁個跛子二天要悔。我說,不管不管,這輩子我就賴上你這個跛子了……」

姜煒大笑:「沒臊!賴著要跟人家好!」

「誰叫他當初賴著要跟我好?」班長自己也笑起來。

等姜煒洗了碗筷回來,班長對她說:「還有七天過春節,李曉溪和陳檀要回唐山,家近的都回去看看,反正春節放假,公務電話也不會多。你呢,我想這麼辦,過年讓你那個老幾來一趟,我保密,哪個都不告訴。

不過只準他來一天,一天有多少話還不說盡了?你們就坐在屋裡談談,去縣城看電影也行……可不許親嘴,被我逮到就不饒他!」

「要死了!班長!」姜煒又喜又羞地伏在桌上,想讓冰涼的桌面為她的面頰降降溫,「你再說這種話……我就不跟你好了!」

「喲——好像你跟我好過似的!」

當姜煒為班長這句話回味、反省、甚至難過的時候,班長已獨自走到了空曠的院子裡。此刻只有她一個人,她想到了遙遠的大山裡的村落,她的家在那裡。她當然想回去看看,鄉親們還沒見過她穿軍裝的模樣。

四年真短又真長呵!老祖母送她時的話居然應驗了:「三妹兒,當兵好是好,就怕去了轉來就看不見奶奶嘍。」當時她由衷地不相信,祖母太硬朗了,怎麼會……祖母去世半個月,哥哥來了封信,信上寫著祖母臨終的情景:老奶奶已發不出聲,但一直朝東北方向顫微微地伸著三個手指,她用這個動作在呼喚她最最疼愛的「三妹兒」。

她固執地睜著眼,在身邊每個人臉上辨認,直到媽媽扒在她耳朵上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老人家閉眼吧,三妹工作忙,不回來送你啦!」老祖母才慢慢合上眼,凹陷的眼眶邊漸漸汪起一顆淚珠——她就這麼帶著永恆的遺憾與失望入了土。

班長從來不輕易想這件事,否則便無法抑制一種近乎瘋狂的心靈痛感。她想寫信責問媽媽,為何不給她打電報,等稍一冷靜便想到,我可憐的媽媽哪裡會打電報呢!她生在山裡,長在山裡,連最美的夢也從未飛出那狹小的鄉土。

那麼該去想想他麼……

班長離開了那棵楊樹,風撫弄著樹枝的響聲,攪得她心裡牽絲牽縷的隱痛。

他還是那樣麼?四年了,腦海裡他還是那雙什麼也不敢相信的眼睛,巴唧巴唧地眨著。他的一切喜怒哀樂都從這一眨一眨中告給別人,而別人通常看不懂的,唯有她看得懂。她看懂了他的猶豫,他的懷疑,同時又看懂了他的渴求,他的信賴。

第一次去北京,她為他買了單只的皮鞋,她把這隻皮鞋藏到箱子底下,像一件傷心事那樣,藏得深而又深。因為每每看見它,就等於看見他艱難地移動在山路上的身影。家人和外人很快荒疏了他的名字,一口一個「拐子」地喚他,他不抗議,默默應許了。

他喜歡穿綠軍裝,穿得極愛惜,擔憂舊的去了新的不再來。而她為他攢了一疊新軍裝,為滿足他這太小的一點奢望。她多麼想回去看看他,惹他笑兩聲,陪他坐在火塘邊,替他剝幾個風乾慄子……她讓他等得太久太久了呵。

胡玉玉自己也不明白待在家裡的日子怎麼那樣不安。按說她年初四假期才滿,可她大年三十一早就上了火車,這還讓母親怨艾得掉了淚。下了火車,在出站口居然遇上了李曉溪和陳檀,隔老遠三人就又跳又叫起來。

「你們怎麼提前回來啦?!」

「廢話!你吶?……」

為心照不宣,為不謀而合,她們開心地笑了。

「……準嚇班長一跳!」

「讓她冷不防高興一下!」

「給她顯擺點好吃的——瞧,這麼大一包!」

「都什麼寶貝?」

「巧克力!果仁的、酒心的,椰蓉的——反正都是班長沒吃過的!」

……輕輕地,蔫不出溜地推開門:房裡真暖,一進來就像要整個的溶化了一樣,班長拾掇爐子的本領沒人能比;窗子真亮,班長擦窗不用抹布,用那雙生著凍瘡的小手,來回搓呀抹呀,一星兒塵垢也剩不下;

床鋪全都煥然一新,單子顯然被班長剛洗過,被子疊得像豆腐塊……咦,牆上多了點什麼?錦旗!」……競賽流動紅旗」。(看來我們回家的時候,指揮部開過評比大會!)這面錦旗多小呵,小得像姑娘們的花手帕,但它畢竟是頭一回來到這間屋裡。誰擔保將來它不會換成一面大的?有半面牆那麼大的,試試吧!……

不過,班長哪去了?

門外傳來扁擔吱扭吱扭的聲音。快,把糖拿出來!還有蜜餞!蘋果!……全堆到班長床上,真了不得,五顏六色,金燦燦的一座小山!……最後一個把戲麼,是藏到門後,猛古丁蹦出來、蒙住她的眼睛、讓她猜、讓她猜……

門開了,進來的卻是姜煒。她扶著扁擔,呆兮兮地望著門後的三個人。

「你們回來這麼晚……」

「胡扯!我們提前歸隊……」

「我不是說這個『晚』,我是說班長剛走……」

「什麼?!去哪兒了?是回家探親麼?」

姜煒搖搖頭,又搖搖頭,眼圈紅了:「班長調回師部訓練新兵……」

「還回來麼?」

「不。然後她就要復員了。」

(班長,我們這裡又下雪了。你留神過麼?雪花由六個精緻而美麗的花瓣組成……)

(題圖插圖:董吉祥)

作者:嚴歌苓

推薦:梅梓祥

編輯:毛 秘 李郎傑《白浪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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