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小山說
作為高等教育機構的大學,推動了人類文明的傳承和進步,但它的歷史不過千年。1088年,義大利,誕生了人類史上的第一所大學:博洛尼亞大學。
值得我們思考的是,為什麼大學既沒有出現在學術繁榮的古希臘,也沒有出現在文教昌盛的中國,而是出現在中世紀的歐洲?從古希臘的柏拉圖學園、繆斯宮到我國古代的太學、稷下學宮,都是追求學問的勝地,為什麼博洛尼亞大學會被視為人類歷史上的第一所大學?它有何獨特之處呢?
要解答這些問題,我們需要先了解大學是什麼?大學是如何興起的?大學的使命是什麼?早期的大學和今天的大學有哪些區別?
高山大學科學復興之路·義大利站的課程中,校董吳國盛教授為我們講述了關於大學的起源、本質、使命和變革,也引發了同學們更多的思考。
*以下根據吳國盛2019年9月6日在高山大學「科學復興之路」義大利站博洛尼亞的分享整理而成。(「科學復興之路」義大利站課程共計7講,本文為第7講(1),其他內容將在高山大學公眾號陸續推出,敬請期待。公眾號後臺發送關鍵詞「吳國盛」即可查看「科學復興之路」全部課程筆記)。
※本文4311字丨5分鐘閱讀
※作者丨吳國盛
※整理丨邱施運
※編輯丨李嘉
授課老師:吳國盛,高山大學校董。教授,博士生導師。北京大學理學學士(1983)、哲學碩士(1986)、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博士(1998)。現任高山大學校董,清華大學人文學院長聘教授、科學史系系主任。
吳國盛
高山這次科學復興·義大利之行,是一趟「千年之旅」。從阿基米德的公元前三世紀,到伽利略的十七世紀,前後歷經2000年,而當中誕生了人類史上的第一所大學:博洛尼亞大學。
在大學的發源地探討大學的存在,是別具意義,也是高山大學的用心安排。
何謂大學?
希臘時代,雅典有柏拉圖學園及亞里斯多德創辦的呂克昂學園;希臘化時代,亞歷山大城有繆斯宮;九世紀,巴格達也有智慧所。而中國古代歷史裡,同樣有許多辦學機構。但是為什麼,博洛尼亞大學會被視為人類歷史上的第一所大學?
大學是什麼?談大學的本質,必須追溯大學的起源,以及當時歐洲的歷史。大學之所以出現在拉丁歐洲,並非偶然。
黑暗中的中世紀:希臘學術沒落
回顧歷史,東羅馬帝國日漸式微,直到1453年,徹底被奧斯曼土耳其攻陷。那時的西羅馬帝國,遭受蠻族入侵,國王多是文盲,古典文化開始衰退,整個歐洲有識之士很少,而且大都局限在修道院裡研讀聖經。希臘學術在東正教意識形態的約束下,最多享受了收藏在密室閣樓的待遇,過去的輝煌從此進入了休眠狀態,也就是所謂黑暗的中世紀。
儘管在歐洲凋零,但它沒有徹底絕跡,而是傳到了阿拉伯世界。八世紀起,阿拉伯人將希臘學術文獻系統地翻譯成阿拉伯文,不單是傳承,也有所推進。
過去,希臘科學注重的是邏輯推理、演繹、論證、證明,將理性的力量發揮極致;在應用上,他們卻不屑一顧。
例如算術。嚴格意義上,古希臘沒有算術(數的應用);它研究的arithmetic,本質上是數論(數背後的規律)。所以,希臘的算術水平不高,一直到阿基米德才把 π 算出3.14這麼一個精度。
阿拉伯人首先發展了代數(algebra),也開創了鍊金術(alchemy),即化學的前身;在那之前希臘有數學、物理學,但沒有化學——但凡「al」打頭的字,大都來自阿拉伯文、阿拉伯發明。
天文學上,阿拉伯人在託勒密的範式之下也做了一些擴展和更新,發明了新的數學工具。
比如圖西雙輪對後來哥白尼的日心說革命,發揮了承前啟後的作用。
另外,由於沙漠地帶風沙瀰漫,阿拉伯人對光學與眼睛的研究也別有建樹,最早認識到眼睛其實是一個接收器,而不像希臘前人們以為人的眼睛像是某種隱形的觸鬚,碰到哪兒就看到哪兒。
在伊斯蘭世界初興起的黃金時代,阿拉伯人是博採眾長、開放好學的。他們的先知曾有一句著名的話:知識,哪怕遠在中國也要去尋求。
一直到13世紀,當代的歐洲數學第一人菲波納奇,把阿拉伯的數學成就引回歐洲,譯成拉丁文,掀起了一陣熱潮。隨著希臘學術的回巢,歐洲終於從漫漫長夜中甦醒。
高山大學校董吳國盛授課中
天亮前的中世紀:沒落中的醞釀
在這個甦醒的背後,有幾個重要背景。
農業技術的引進
在羅馬時代,歐洲的農業生產力不高。因為蠻族擅長遊牧,但不習慣耕種。同時,盛行的奴隸制使得技術的革新變得非但不必要,而且不可取。曾經,一位發明家把自己發明的起重機獻給皇帝,卻被勒令銷毀,因為解放生產力一定程度上也意味著解放了奴隸。
可見,技術創新確實需要外部政治和文化的土壤。像是中國仿製有餘而創新乏力,和我們欠缺相應的環境和制度(如專利保護)脫不開關係。
到了8-9世紀,各種技術從東方流入。其中關鍵的一項技術,在於馬匹的使用。
過去羅馬和希臘人有馬,但沒馬鞍、馬鐙,而這意味了騎兵力量有限。像是蒙古人在馬鞍、馬鐙的加持下,從小在馬背上摸爬滾打,屁股仿佛生在馬背上,尤其當馬戴上盔甲後,在冷兵器時代基本所向披靡。所以當馬鞍、馬鐙傳到歐洲,就促成了騎士階層的出現。
另一方面,古代歐洲的挽具設計並不科學,馬拉起東西來,脖子被勒住,使不上力。而耕種涉及犁具,所以儘管歐洲土地肥沃,農業生產的效率卻被局限住。所以當更符合生物力學的挽具由東西傳,歐洲就收穫了新的一款動力:馬力。
10-11世紀,歐洲的生產力大幅提升,而人口也逐步恢復。吃飽了肚子,就是時候張開眼睛、瞭望世界 。
希臘文獻的回流
11世紀末,十字軍東徵開始。名義上,它是為了奪回聖城耶路撒冷;但實際上,它是為了提供青年人成家立業的機會。當時,歐洲實行長子繼承制,家族的東西全歸長子,非長子被迫出走謀生。
儘管東徵是對東方的一場無情的掠奪,但客觀上,它也促進了東西方的交流——特別是這批人從阿拉伯帶回了一批又一批希臘的學術文獻。
羅馬法制的恢復
羅馬帝國輝煌的時候,曾制定了一套嚴密的法律體系,即羅馬法;而在它崩潰以後,這文明遺產也一度遭遇中斷。
一直到11世紀,教會搞了一個沃爾姆斯宗教協定,對教會權力的邊界進行劃定,類似於今天統治者主動立法,在法律的框架下行使自己的行政權。這場教皇革命,將羅馬法系統帶入了基督教世界。
之所以能形成這局面,跟基督教本身政教分離的思想有深層的關係。基督教源於弱勢人群,宣揚的是忍耐、謙卑、低調的生活。所以,有別於伊斯蘭教的政教合一,基督教對世俗的政權沒有非分的追求,也不會刻意地抗拒。
聖經裡有一句話:讓凱撒的歸凱撒,讓耶穌的歸耶穌;凱撒代表世俗王權,而耶穌象徵神聖教權,井水不犯河水。
在實際的運作過程中,教權和王權之間自然是各有野心和手段,試圖擴展自己的權利。但無論怎麼擴展,始終保持微妙的均衡和分野。即便後來基督教坐大,成了羅馬國教,而羅馬皇帝也成了基督徒,教會始終維持著政教分離。
政教分離的結果,必然地導向了中世紀的權力架構:教權和王權兩權分立,相互制衡。
天亮了的中世紀:歐洲大學誕生
市民社會
在兩權分立的格局下,獨立於兩者的第三勢力出現了——市民社會。
在王權與教權之間,市民社會左右逢源。他們從教皇、國王討取特許狀,獲得權力創建自治的城市,參與城市的決策,像是城市要如何管理、如何運作、如何發展、如何立法等。
市民社會,說白了,等同於一個自治共同體的誕生。今天的歐洲城市,就是從市民社會演變出來。
在中文的語境裡,「城市」是人們聚居以後自然形成的產物:一群人把牆一圍,在中間做買賣。但在歐洲的本意裡,城市從一開始就是一個人造物,由市民們刻意求之,並以特許狀為憑。也正因為如此,很多歐洲城市的成立往往附帶一個明確的時間標籤;比如阿姆斯特丹,就是在1275年10月27日誕生。
行會
而城市裡面,又有大大小小的各種自治組織,稱為行會。比如買賣大米的大米行會、交易織布的布匹行會、打鐵燒焊的鑄造行會等,而達文西當時就從屬於某個畫家行會。
對外,行會爭取自己權益,跟其他行會、市會、教會等勢力進行博弈;而對內,行會建立行業規矩,清理門戶、嚴肅紀律。行會是城市一道亮麗的風景。
大學
在歐洲生產、人口及建設提升,而希臘文獻回流的背景下,大翻譯運動終於蓄好了勢,徹底爆發。
任何文明、民族急起直追,往往都從翻譯做起。無論是早年的阿拉伯翻譯希臘文獻,或近代的日本、中國翻譯西方學術典籍,都是這路子。
與大翻譯運動相伴隨的,是歐洲民間掀起自學的熱潮。
東西方之間一個文化差異是,歐洲自主獨立的意識比較強,而我們更習慣對外依賴和協作。
在自學運動中,五湖四海的好學青年慢慢走到了一起,組成小社群、小行會,針對學習事宜對外磋商、對內研討——這也就是早期大學的原型。
實際上,「大學」一詞(university)就是來自於「行會」(universitas),最初意指各種行會,只不過由於學者行會在歷史長河中更為持久,最終演變成了它的專用名詞。
其中,博洛尼亞城市交通便捷、商業發達,尤其成了學生大學駐紮的熱門據點。
首先,他們跟市政局討價還價,要求住宿、膳食、交通上的優惠,否則就集體出走。今天的學生票、學生價,實際上就是這幫大學生為我們爭取到並沿留至今的一個傳統權益。
事實上,集體出走確實也發生了幾次。某一次,學生與市民發生糾紛而被痛打一頓,由於抗爭不果,這幫學生集體出走到了牛津,進而推動了牛津大學;後來類似的事故之下,他們又去了劍橋,催生了劍橋大學。所以,博洛尼亞、牛津和劍橋可謂師徒孫關係,之間是血脈相承。
另外,他們也跟教會討好處,要求神職人員的待遇。像是當發生糾紛,他們可以選擇由教會法庭或民事法庭受審。
由此,就像市民社會成立城市,學生大學會跟教廷或朝廷獲取特許狀;而書文上的時間,就代表了大學創辦、自治的起點。本質上,城市、行會和大學就是同構關係。 隨著大學制度的正規化,除了好學者,也必須有善教者。
於是,學生大學、教師大學有了更多的交集,為了各自的權益,不斷地博弈。例如:教師要學生先付費後上課,而學生要教師先講課後收費;教師要求學生及時交學費,而學生要求教師積極教乾貨。 漸漸,教師大學與學生大學形成了契約關係,一方教、一方學,組織了一個自治共同體,而這共同體最終也就構成了今天意義的大學。
我偶爾在想:高山大學就挺像博羅尼亞大學,房子是租的,老師是請的,學生也是湊的,但聞這個地方有好學之風、有學友如雲、有名師出沒,就過來了。
大學,源於市民社會,是知識領地裡所建構的一個獨立王國。它的精神實質,是自治、自主、自由、自立。即便是神聖不可冒犯的宗教教義,在這裡都可以討論與質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