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 孔冰欣
南洋爪哇島的熱帶叢林,金髮的戰俘向他走來。而他洩露天機的顫抖的眸色裡,那段細碎、幽玄、物哀的配樂,早已砌下落櫻如雪亂,亂雲飛渡,渡不了方寸間無憾的圓滿。
輾轉北京、大連、長春,人去夕陽斜的帝國暮色中,有找不到的阿嬤、被藏起來的蛐蛐、半生是非轉頭空的悵然與釋然。有幕後的一架走音的鋼琴,和兩周時間創作、錄製了四十餘首曲子的他。
他既是上世紀70年代末第一支從日本火到西方的三人樂隊YMO(Yellow Magic Orchestra)的成員(學歷最高,獲「教授」暱稱),年輕時兼具古典、先鋒、突破、反叛的特質。
也是閱盡繁華後淡淡、溫和的老者,信奉「調出自然,萬物生音」。把塑料桶倒扣在頭上聽雨滴的叩打,向海螺吹送輕風,漫步樹林裡,踩在葉堆上。去非洲,捕捉原始部落舞動的節奏。去北極,帶上錄音設備,在半融不化的雪水裡「釣聲」。
坂本龍一。才華、傲慢、不設邊界,還有帥,讓他幾乎擁有了一個文藝icon所需要擁有的一切。
2018年,他來過一次中國。當時,京城文化界的各位大V,基本上都轉發了與他相關的微博。2020年,他關心著疫情中的中國家庭,又適時獻上了自己的一曲《Aqua》。
事情緣起於北京當代藝術基金會與夏季之聲共同發起的「媽媽爸爸生活節2020愛心版」。在春節以來最艱難的日子裡,許多卓越的跨界藝術家與創作者,通過在線/視頻/直播平臺的形式,與宅家「禁閉」的父母、孩子們,分享了藝術的力量。
2月22日,北京當代藝術基金會發布了坂本龍一演奏「Aqua」的視頻。值得一提的是,「Aqua」出自坂本龍一二十年前的「治癒系」專輯「BTTB」(指的是Back To The Basic,返璞歸真,「專輯中有一部分音樂,使我想起了自己的童年」),是其代表作之一。
他留下了一段鼓勵中國小朋友的話:「不能出門玩耍很難過吧,但既然現在不用去學校了,就在家盡情做好玩的事吧。不要只是玩遊戲哦,用這些時間,去讀很多書,聽很多音樂。畫畫,寫詩,彈奏樂器,看電影也是不錯的選擇。還有別忘了在家裡做一點體操運動。努力渡過難關吧。」
坂本龍一還寄語,知道現在對每一個人來說都是難熬的時刻,但希望大家能夠儘量不要慌亂,把握情況,冷靜地行動。雖然要和身邊的人「保持距離」,我們還是可以守望相助。由衷地祈禱不要再有更多的人遭受不幸。一定要平安。
2月29日晚,坂本龍一在另一場線上音樂會上使用的樂器火了——「中國武漢製造」的吊鈸。曲終,教授對著鏡頭,用中文說:「大家,加油!」
快「奔七」的坂本龍一,因為貝託魯奇的電影《末代皇帝》作配樂而為中國的普羅大眾所知。《末代皇帝》為他贏得了第60屆奧斯卡最佳原創配樂獎,而他和貝託魯奇再次合作的《遮蔽的天空》,則拿到了第48屆美國電影電視金球獎的最佳電影配樂獎。此外,他曾為巴塞隆納奧運會開幕式譜曲並擔任指揮,也是小李子苦心志勞筋骨玩水槍終喜摘奧斯卡影帝桂冠的那部《荒野獵人》的音樂監製。
當然,對很多因為「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而入坑的粉絲來說,教授是自帶bgm的男人,大衛·鮑伊再妖,在這部電影裡,也沒能妖過那綿綿音符裡的無盡情思。
除了音樂、電影,坂本龍一更對種族、戰爭、環境和氣候等議題,始終保持著關注。
充滿激情的青年時代,他熱衷左翼理論、積極投身社會活動。四十多年後,日本經歷了「3·11」大地震後的福島核洩漏事故,置身於反核示威人群,他感嘆,(日本)已經好多年「沒有過這樣的反抗行動了」。
2014年,坂本龍一確診咽喉癌。作為癌症倖存者,他對疾病有著切身的痛感,提及「曾在化療時放聲痛哭」。他坦承自己是一個軟弱的人,但軟弱不等於無能,也許,這樣的「軟弱」,恰恰觸發了更多同理心,包括對這次疫情的。
事實上,和他最喜歡的日本歷史人物夏目漱石一樣,坂本龍一複雜、敏感,經常處在一種中間的位置,那是東方和西方的中間,也是傳統和現代的中間,更是公眾和個人的中間。
希望教授就這麼靜靜地走下去。頭髮依舊濃密,眉目依舊動人,做音樂的時候,笑得依舊天真。
近日,坂本龍一接受了《新民周刊》的專訪,談了談他對疫情、對音樂的一些思考。
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 Main Theme坂本龍一 - Ryuichi Sakamoto - Music For Film
《新民周刊》:你從紐約專門錄製鋼琴音樂現場視頻,為戰疫中的中國人鼓勁。之所以選擇「Aqua」這首曲子,有什麼特殊的用意嗎?
坂本龍一:其實這次錄製了「Aqua」和「Energy flow」兩首曲子,因為「Aqua」的錄製質量更好,所以選擇了它。在疫情蔓延的戾氣之中,我想這兩首曲子可以讓聽者的心情平靜一些。
《新民周刊》:新冠肺炎疫情暴發以來,日本方面種種援助行為令中國人感動。而面對疫情漸漸不容樂觀的日本,在日華人也開始走上街頭,為日本朋友免費發放口罩。中日兩國一衣帶水,你如何理解這「投我以桃,報之以李」的情感?你對兩國間的關係,有怎樣的期許?
坂本龍一:新型冠狀病毒疫情對兩國來說都是嚴峻的考驗,希望在兩國互相幫助的狀況下,國民間也可以更了解彼此,增進感情。這就是中文裡說的「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吧。
《新民周刊》:當下的世界面臨疫情的巨大挑戰,你覺得藝術抗疫的作用,主要體現在哪些方面?
坂本龍一:藝術和音樂,不具備實際生產能力,也不能用來果腹。然而從人類在這顆星球上誕生的那一刻起,我們就從未中斷過從事藝術和音樂相關的活動。我也不知道理由是什麼,但人類的生存,離不開藝術和音樂,這就是不爭的事實吧。
《新民周刊》:這次,你的音樂,不僅為家長們演奏,也為孩子們演奏。藝術如何拉近代際距離、促進愛的交流?
坂本龍一:也許是因為音樂是從0歲的嬰兒到老人,都可以一起拍手,一起晃動身體,來享受的吧。即使彼此語言不通,也可以一起沉醉在音樂裡。
《新民周刊》:你想對被疫情所困的人們送出什麼建議和祝福?
坂本龍一:病毒的預防和應對方法請聽取專業人士的意見,我也會這樣做。
幾年前我因為一場大病,時隔幾十年突然有了很多閒暇時間,在這段時間裡聽了許多之前從未聽過的作曲家的音樂。有了許多的新發現,喜歡的音樂也變得更多了。
我想大家在日常繁忙的學習和工作中,應該有許多想要做卻沒做的事情吧,利用這段時間去深入地嘗試一下呢?
《新民周刊》:人類在面對未知的病毒和根深蒂固的頑症時,顯得那麼脆弱。這次疫情暴發讓我們措手不及,而2014年,你被查出喉癌。你現在怎麼看待生死問題?
坂本龍一:我每天需要花不少心力去處理日常工作和瑣事,很少會去思考生死這樣的長遠深刻的問題,然而當疾病和像這次的疫情一樣非日常的狀況突然發生的時候,我想每個人都不得不去思考這些問題。實際上我也對罹患癌症這件事心存感激,因為它讓我再一次意識到平常被遺忘的重要事情:我的生命,以及我的身體,是從屬於自然的。
《新民周刊》:你學古典音樂出身,卻成為了日本現代音樂的推動者和革新者,風格多變。其實,你年輕時也是左翼熱血青年,看毛澤東的著作,聽左派馬克思主義者柄谷行人的講座。左翼思想是否直接影響了你的音樂?
坂本龍一:我想沒有直接的影響。年輕的時候,我覺得自己做的音樂是否也應該是有政治意味的,思考過什麼是有政治意味的音樂。但後來我的想法也發生了變化,音樂雖然會受到當時的政治、經濟或者是媒體的影響,然而製作音樂本身,有音樂的理論、語法和感情去支撐,不需要過度受到政治或經濟等外部因素的影響。
《新民周刊》:創作音樂、出演電影,似乎你幹什麼,都能幹成。因此,當年的你心高氣傲,不過,你在接受媒體採訪時,坦言現在的自己不會和那時的自己做朋友。你覺得曾經的反叛不夠有深度?現在呢,是否足夠沉澱了?
坂本龍一:對,我覺得自己年輕的時候是一個非常自私而傲慢的傢伙。如果現在我遇到年輕時候的自己,會覺得這傢伙是實在太自以為是了,也不會願意跟他交朋友。
《新民周刊》:在中國,你最被人熟知的是電影《末代皇帝》的配樂。同時,你最經典的曲目之一「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也讓中國的文藝青年百聽不厭。這首「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你是否會演奏到「審美疲勞」「不堪忍受」?在創作生涯裡,你有最偏愛的專輯或曲子嗎?
坂本龍一:尤其是在製作了「Merry Christmas Mr. Laurence」的主題曲之後,因為大家都只要求聽這首曲子,我不高興再彈它,大概有10年左右的時間沒有再彈過。
自己寫的音樂都像自己的孩子一樣,不會有親疏之分,也不存在最喜歡哪首了。
《新民周刊》:2011年,福島核洩漏事件後,你和朋友在現場找到一架曾被海嘯淹沒過的鋼琴,這架鋼琴已經嚴重走音,但你還是用它彈奏了一首不安、短促,甚至有些刺耳的音樂。如今,你更追求一種「自然的聲音」,比較排斥人為的校準,為什麼?你覺得自然生態和人類文明的矛盾是難以調和的嗎?
坂本龍一:在我看來,人類就是稍微偏離了一點自然軌道的(有點兒壞掉的)猴子。不願遵從自然原理而活,而是總想著要勉強制造出自己獨特的環境。文明如此,金錢、音樂也是如此,都不是自然的產物。
而海嘯和疾病,都讓我們再次注意到自己是自然的一部分。
《新民周刊》:你是否認為人們不再嚴肅思考,不再關心沉重話題?
坂本龍一:全世界都有這樣的傾向,經濟的速度和節奏在支配著生活。我想人們應該嘗試著放慢自己的腳步。
製作音樂和思考哲學,需要充足的時間。培育森林,養育孩子也是如此。
《新民周刊》:去年,紀錄片《坂本龍一:終曲》在中國院線上映,記錄了你在2012-2017年之間的生活軌跡。那麼能說說近兩年你的生活狀態嗎?下一階段,你又有哪些新的計劃?
坂本龍一:有好多同時進行的項目,不能一次說清。最近有點太忙了,我也需要放慢腳步,希望可以努力用充足的時間來集中做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