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 忻 穎 文學報
2008年,有著158年歷史的雷曼兄弟公司由於投資失利,在談判收購失敗後宣布申請破產保護,引發了全球金融海嘯。
基於雷曼兄弟公司的歷史而創作的話劇《雷曼兄弟三部曲》,自2018年上演後便廣受好評。在豆瓣網上,觀眾給出了9.6的高分。有網友看了一次現場、三次英文影像,並再次觀看帶中文字幕的放映,仍然被深深震撼。
恢弘的史詩,不加矯飾的真誠表達。三個人的命運構成三場時代影像,跨越世紀,用事件陳述歷史。透明落地窗的雷曼兄弟的辦公室,循時代變化遷移而變幻的布景,透明空間依著命運變化而旋轉運動,三個人在限定空間裡完成多場景、多角色的演繹,表現上看到對於工業時代的默片的致敬。
有豆瓣網友在觀劇後留下這樣的感言。
三場戲從生發,演進,到最後欲望無以承載,野心被時代吞噬,甚至看到一種人類命運循環往復的共同規律,最後的念白是宗教性的,是回到起點,也是湮滅後的重生,雷曼已去,人類依然在重複自己。可能是三年來看過最喜歡的劇,溢於言表。」
還有觀眾留言,「很慶幸在百老匯preview期間看到(新冠陰霾之下,百老匯隨時close),絕對的masterpiece,太太太精彩,無話可說,只能起立鼓掌。」
如今,全球經濟因疫情再度遭受衝擊。在這個時候回看這部作品,或許,可以引發一些意味深長的思索。
金錢帝國的史詩敘事文 | 忻 穎
一開始,什麼都沒有,最後,再也沒有了。
這就是一場美國夢嗎?也許是的。因為它和許多美國夢的故事一樣:他,提著小小的行囊來了,裡面沒有多少東西,卻裝著他大大的渴望、激情、野心,他成功了,但最終我們知道,夢醒來,他的世界終會崩塌。
雷曼兄弟公司這個名字和它的破產倒閉已經緊緊地與2008年美國次貸危機和金融海嘯聯繫在一起,相關題材的文藝作品也有很多。但是,由薩姆·門德斯導演、英國國家劇院製作的話劇《雷曼兄弟三部曲》依然別具一格。
這部話劇以簡潔的呈現帶給我們一個史詩般的故事。19世紀40年代,雷曼三兄弟從巴伐利亞來到美國,他們白手起家,亨利是「腦袋」,伊曼紐爾是「臂膀」,梅耶是他們的調和劑,「不讓臂膀壓垮了腦袋,也不讓腦袋羞辱了臂膀」。三兄弟從阿拉巴馬的小雜貨鋪商擴張為棉花貿易商,慢慢又涉足期貨和股票交易,之後變身為投資銀行,體積越來越龐大,卻最終在2008年轟然垮塌。三兄弟及其子孫、配偶、合作者、僱員,形形色色的人物在一百多年的歷史中登場,共同演繹了一段被時代選擇又被時代裹挾拋棄的故事。
薩姆·門德斯是一個喜歡講故事的導演。無論是電影領域裡使他榮獲奧斯卡最佳導演獎的《美國麗人》、近期大熱的《1917》,還是話劇領域裡古典的莎劇、近在「雷曼」之前的口碑之作《擺渡人》等等,他總是兢兢業業地去選擇能扎紮實實講好一個故事的手法。他擅長「將大家熟悉的東西轉換到陌生的層級,同時將大家陌生的題材轉化為熟悉的東西」,這使他的作品看起來「通俗易懂」「忠於原作」而「不叛逆」。
《雷曼兄弟三部曲》最初是義大利編劇史蒂法諾·馬西尼寫的一個廣播劇劇本,後改編為5小時左右的話劇,基本上是正序的講述方式。英國版縮減為3小時,臺上的演員也減少為3人,但劇本基本保持了原來的樣貌。改編者本·鮑爾將敘述時間調整為從雷曼兄弟公司宣布破產的前夜開始說起。
一開場,在一個以曼哈頓高樓夜景為背景的現代化辦公室隔間,畫外音模擬廣播聲音,播報著雷曼兄弟公司能否挺過這個夜晚的新聞。演員西蒙·羅素·比爾穿著舊式西裝、提著手提箱、背著光隱沒在黑暗中,廣播聲淡出,背景裡的高樓逐漸隱去,變成模糊的海天一線。他講起了開場白:「他一直夢想著美國,一個養牛商的兒子,猶太裔,他只帶了一件行李,像個電線桿子那樣一動不動地站在這裡……現在,在他面前的是『美國』了!『感謝上帝!』(這句用希伯來語)……他深呼吸,快步走著,儘管他不知道要去哪裡,但他像其他人一樣,跨進了這個叫『美國』的充滿魔力的音樂盒裡。」在鋼琴伴奏中,800平方英尺(近75平方米)的透明格子間像「音樂盒」那樣轉動起來,音符在其間流淌,故事隨之展開。
這段以第三人稱談論自己角色的獨白奠定了整部劇敘事詩風格的敘事方式——此時的演員比爾既是比爾本人,也是他所代言的亨利·雷曼。這很容易讓人想起古老的口頭文學,諸如《荷馬史詩》,具有非常明顯的敘事性。本劇的臺詞甚少有完整而長篇的對話,詩歌般的臺詞一部分是演員以敘述者的身份講述這個故事,另一部分是演員作為表演者代言角色,演繹時多是進行客觀的描述而非直接表演人物。因此,雖然只有三名演員,卻並不依靠服裝和造型的變化來區別,只通過演員的語音語調、肢體語言,三人就穿梭在三兄弟和繁多的人物之間。三個演員的身上承載了許多人的命運,這些人的命運交織在一起,成為一體,成為一個故事。
但這並不意味著《雷曼兄弟三部曲》是一部文獻劇或者一部「紀錄片」,在這個精心設計的故事盒子裡,時空和人物層疊,觀眾的視角聚集在封閉在盒子裡,也自然而然地聚焦到主創想給觀眾看的、想向觀眾傳達的內容上來。比如,劇中幾乎很少有臺詞點出精準的年份、歷史事件的名稱,比如南北戰爭、國家發展銀行、美國大蕭條時期、二戰後重建、消費主義等等,冷冰冰的數字、金融術語在完成了文學化的描寫、可視化的場面這些被編導賦予了主觀情感色彩的轉化之後,才出現在舞臺上。還比如劇中不曾涉及解放黑奴,沒有談到二戰反猶,也不曾提及雷曼兄弟公司與其他金融巨頭的合作等等,觀眾自然更容易忽略現實背景而將雷曼的成功歸功於他們的「個人奮鬥」。
但《雷曼兄弟三部曲》不只是一個猶太商人的個人史,之所以說它具有史詩般的質感,不但在於其詩化的語言和敘事風格,還在於這個故事展示的是資本主義金融世界的微縮景象,它在雷曼兄弟的身上應驗了它的發展、進步、壯大,以及危機。
信仰隱沒在故事背後,「相信」(believe和trust這兩個詞多次出現),是這個史詩故事的草蛇灰線。更為明顯的一個例證是劇中不厭其煩地敘述了好幾樁婚喪事的處理,暗示著信仰慢慢淡出他們的血脈。亨利去世時,伊曼紐爾和梅耶依照習俗為他做了七天喪禮,到梅耶去世時減少為三天,在伊曼紐爾的兒子菲利普去世時只剩下三分鐘,再到後來,不了解現實的觀眾甚至都不知道雷曼家族的最後一位公司掌舵者波比在何時離開。
逐漸取而代之的是對金錢的崇拜,他們所交易的東西越來越抽象,從最早的棉花、咖啡,到金融產品,再到後來「創造」民眾對金錢的信仰。在此過程中,導演手法也明顯地從具象化走向表現主義。對成功的熱望和對財富的神話不僅是故事的敘事動力,也牽引著觀眾情緒反應。當觀眾一次次為雷曼的成功而振奮時,實際也落入了劇作所設下的「心理陷阱」——我們對金錢的魔力早已深信不疑。正因為這段雷曼金融帝國的演義是資本主義經濟的縮影,當它最終被市場和政府所放棄,深陷「音樂盒」的觀眾才會感受到悵然和無能為力。
有些評論由此認為《雷曼兄弟三部曲》只有「演義」,在主題深度和對經濟危機的解讀與思考上還沒有更進一步。確實,這些點到為止充滿著整部話劇,儘管觀眾會讚嘆於導演的爐火純青、編劇的紮實底蘊、三位演員演繹的精彩絕倫、視覺和音樂的恰到好處,但「毫無危險」也成了某種遺憾。是否可以說,或許更大的「音樂盒」同樣罩在主創的空間裡?
當老大亨利來到美國時,他用希伯來語說道:「上帝保佑!」身後的視頻是紐約哈德遜河口的自由女神,那是1844年,實際上,自由女神像要到1885年才會出現在那裡。當劇終時,廣播聲裡傳來破產的消息,亨利、伊曼紐爾和梅耶爾一起出現在最早的那個格子間裡,那裡是最開始代表他們在阿拉巴馬蒙哥馬利的布料雜貨店的空間,在那裡他們念起了猶太人的哀悼禱告詞,他們祝禱上帝,祈求彌賽亞的到來。這個抽象的財富廢墟裡又剩下什麼?彌賽亞會來嗎?
一開始,什麼都沒有,也許曾經有過,
但最後,再也沒有了。
新媒體編輯:金瑩
配圖:豆瓣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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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回看這部話劇,導演門德斯全新演繹了金融危機下的人類抉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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