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能竟 攝影/徐根六
· 1 ·長卷面世
從富春山回到小洞天以後,黃公望常常呆在南樓,德宏不提醒,他就忘了吃喝。
他在長時間地端詳著一幅畫像: 此人腦門開闊,頭髮後披,,眉毛稀疏,烏黑眼珠遙望遠方,神態莊重地似乎在思索著什麼。
他雙耳垂肩,鼻翼肥大,銀須飄胸,一臉慈祥;上身披著茅草編的鬥篷,坐在巖石之上,右手握筆,左手抓著木板,上有八卦——三(乾卦);下身圍捆著用肥厚的無花果樹葉綴成的短裙遮體,腰帶拖地;裸露著形似鴨爪的大腳趾,左腳跟著地,右腳彎曲藏在左腳內側。
「父,這是誰呀?」德宏見了好奇地問。
「是我們的先祖,一位了不起的聖人。」
「誰呀,以前怎沒聽您說起。」
「是的。你看他左手木板上畫的是什麼?」
「那不是「三」字?」
「不,那是代表天、地、人的乾卦。他可是八卦的創始人。」
「他還創造了什麼?」
「他還創造了曆法,教民漁獵、馴養家畜、婚嫁儀式,發明了琴瑟樂器,任命官員,等等。他是三皇之首、百王之先。他和女媧同是中華民族的人文始祖。」
「他是伏義氏?這是誰畫的?」
「正是。是出自李康處士之手,他是北宋南唐後主李煜的第十世孫,書畫琴弈冠絕一時,是富春江畔不可多得的文人。畫如其人,可見他知識之淵博,眼界之高遠。」
「父,此畫你已欣賞了數日,定有緣由吧? 」
「也許是吧。」
公望在思考什麼? 他想伏義是在按地形分配八卦的位置。可見萬事萬物定位之重要,人生最重要的是定位,,一幅畫最 重要的是不是亦重在定位?
自己在富春江畔答應為無用師作的畫該如何定位? 以什麼為標準定位呢? 畫稿已跟著自己好些年月,停停畫畫,想想畫畫,改了又畫,自己是守時待命啊。他想自己再也不能拖延了。此時在富春江畔的所見所聞都一一浮現在公望眼前,向他招手,一切是多麼美好,多麼溫馨。
他慢慢明確:一切當以自然做標準,合自然則取,不合自然則棄。「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此時公望內心已找不到一絲一毫高大的社會責任的枷鎖,唯有個人的心情在左右著他執筆揮灑。
公望逐一地將畫稿一張張地粘在壁上,不斷地調整先後,讓畫幅幅相連,自然街接,張弛有序,頭尾分明。德宏默默地幫忙著。
消停些許,公望眯縫起有些昏花的老眼,從左到右,從右到左,或近或遠地審視著壁上的巨幅畫卷,時不時拿起筆在某一峰腳下巖嵌頂或老樹幹糾結處添幾筆點苔,側過臉看幾眼後,在橫點上又加豎筆苔點,像從空墜下,堅勁凝鍊,巖石老樹更顯得蒼莽渾厚,讓人體會到他內在的書法功力。
一天上午,德宏見父親靜靠在羅漢床上閉目養神,走近他輕聲招呼: 「父,你在想啥?」
「呵呵,沒想啥。」公望突然醒悟似地回應。
其實,這時他眼前浮現起許多人的面孔: 江山、來鳳、來龍、來虎,石海、冠也、望舒……公望逐一地審視他們的氣色。
他想起富春山上春天的杜鵑紅,夏日江畔路旁的玫瑰紅,秋日滿山的楓葉紅,還有杏紅、楊梅紅、桃紅、棗紅、柿紅、烏桕紅……多麼絢麗,多麼清純,簡淡天真、雅素恬靜是它們的本色。
他走到畫案旁在虞山赭石硯中慢慢地調色:用淡螺青加淡赭石,細心屏氣地在以筆墨為基調的畫面上,在山巒樹幹間加上淡赭,使得呈淺青的遠峰樹葉構成墨與色的微妙對比,讓畫面透露出江南深秋叢林的溫雅情調。
「宏兒,你看畫面上的色調可好?」公望今天竟天真地徵求起兒子的意見。
「父,你的畫面像深秋金黃而略帶絳色的田野,有點接近人的膚色,讓人感到親近、舒坦。」德宏說罷又指著畫上的一山一石、一草一木、一溝一壑、一亭一屋、一路一橋……說: 「它們都滋潤著看畫人的心,讓人慢慢地冒起絲絲縷縷的純靜高潔之氣 。」
公望平靜地反同: 「是真的嗎?」說完便走到羅漢床上坐下,靠在羅漢床上氣喘籲籲地揺著大蒲扇。德宏也在一旁的坐榻上休息。
「我出門這些日子可有誰來過?」公望看著兒子問。
「冠也叔來過。」
「說什麼了?」公望問。
「他放下東西就走了。」
「什麼東西?」公望問。
「一隻好大的甲魚。」德宏用手比劃著。
「甲魚呢?」公望問。
「你不在家,我把它蓋在木桶裡養著。可那天夜晩特別悶熱,甲魚不斷地用爪嘎啦嘎啦抓木桶,吵得煩人,到後半夜我實在困了,就把木桶拎到屋外。」
「後來呢?」公望問。
「第二天早上起來看……」德宏擔心父親責備,沒直接說出來。
「怎麼了?」公望問。
「只剩下空桶了。」德宏望著父親等待下文。
「你找過沒?」
「整條小溪都找遍,不見蹤影。」
「可惜。」 停了片刻又說: 「逃了也好,哪裡來到哪裡去。」 說罷公望鬆了口氣。
「就在這幾天,冠也還有江山、李康、楊維楨他們可能都會來,你好好準備些吃的、喝的。」 公望吩咐兒子。
· 2 ·切磋
幾天以後,李康、楊維楨、冠也早早就來到小洞天。
冠也挑著兩隻籃子: 一頭是魚蝦蔬菜水果,一頭是酒、肉、饅頭。他們一行人,由德宏招待先在茅亭裡休息、聊天,直到江山和來鳳到齊以後,公望才從南樓出來招呼,引著客人進去看畫。
今天來春也跟了來,發現公望,先仰起頭愣著,一會兒就不停地晃動尾巴。公望走近它,像見到久別的老友說,難得,難得,又俯下身用右手去撫摸它的腦門。
來春更靠近公望,用身子去蹭他的小腿,逗得大家連聲說,「來春通人意,來春通人意。」它像真懂似的,怕打擾公望就低頭害羞似的悄悄地守在門外。
一伙人站在畫前,此時屋外樹冠上知了原本高亢的鳴叫也悄然無聲了。
來鳳原在人們後面跟著,進門後卻搶到前面,準備向公望要山歌的話也咽了下去,急匆匆地一張張把畫瀏覽一遍,又回頭學著大人一張張仔細品味。
「爺爺,您畫的是哪兒的山,哪兒的水?那船上釣魚的人是誰?」來鳳牽著公望的手走到畫前,指著壁上問。
公望慈祥地摸摸她的腦門,故意逗她:「你說呢?」
來鳳仰起頭想了想說:「爺爺畫的山和水,看看像我見到的山見到的水,再看看又不像。爺爺畫裡的山和水,看了讓人舒服,看不厭。」
來鳳的話引起大人的注意,他們紛紛圍過來,稱讚她說得不錯。
公望為了不掃來鳳的興,便認真地告訴她: 「畫不過是意思而已。是畫我心中的山、心中的水 。」
來鳳把腦後的粗辮子拉到胸前,雙手撥弄著辮梢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我是把繪畫作為體察世事、觸摸天地之理的途徑,你小小年紀暫時是不易理解的。」 公望朝著來鳳點點頭,沒把自己的想法說白。
江山走近女兒,扯扯她的窄袖布衫低聲告誡說,小孩子家少插嘴。而他自己則一直關注畫中的山。
他想,長卷結尾部分,在江邊有一座孤峰突起,這可是分水江邊的獨山嗎? 但仔細辨認又否定了,獨山不及它高聳,更妙的是在孤峰之巔左右各有一巨石,像山的耳朵,不知是什麼意思?
而畫首的山包更為奇特,頂上有兩層巨石堆砌,山坡由東向西傾斜,坡上除高處少數秀木,山腳山腰也多見巨石,分散在各處的樹木都直立在巨石間,西面山腳則有兩排屋宇北面臨水,坐落在樹木間,隔水相望遠處,有山巒起伏。
江山想,按理,屋宇建在山腳坐東朝西不更好嗎? 他在畫卷前面看得最久的是中間那組群峰,由東向西在雄偉的主峰周圍由七座大小、形態、高低、明暗不同的山峰組成,或峻或緩,有張有弛,有遠有近,讓人百看不厭,百思不解。
更奇妙的是,在它對面由大到小由近及遠畫著一排氣勢恢宏的山體向西延伸,從兩山之間奪路而出的江水,此時顯得浩浩蕩蕩向西流去。
江山想,這裡多像七裡瀧峽谷,可富春江水是自西向東流的,,而畫卷的水則是自東向西流水的。 這是為什麼?
「大爺,富春江上船來船往是很多的,我仔細找找畫上只有兩三條船,您怎麼不多畫些?」冠也也不怕人家恥笑,一臉真誠地問起公望。
公望想了想後,也一臉真誠地回答: 「我也一時說不清,畫不過是意思而已。」
冠也覺得不過癮,又問: 「大爺畫的兩隻小船,一條是一位垂釣者,,還有一位相貌看不甚分明。不過那船畫得生動有趣,如一片嫩柳葉飄在江中,夠瀟灑的。」 公望聽了也只微笑著點點頭。
冠也言猶未盡,又說: 「大爺畫的水,煙波浩淼的、小溪迂迴的、遠水空闊的、圍繞沙洲的都有,可富春江也有深潭漩渦,怎麼不畫? 」
問得公望深感意外,有些吃驚,他抬頭正視著這位長年和水打交道的中年人說: 「你說的是,你說的是。」
楊維楨始終遠遠地看著長卷,一會東一會西,一會正面,一會側面,又是站在高處俯視,又是蹲著仰望,如進入寶庫,滿目生輝,應接不暇;慢慢地就自己變成畫中執杖的老者,過橋走進自己嚮往的山中居所;忽而又變成小船上的垂釣者,目視前方,待魚兒上鉤 ;他更喜歡通往深山的小道,公望畫中的這條路要通往哪?
他想眼前的長卷是公望與天地自由往來的結晶,是富春江給他的慷慨饋贈。
他心中忽然冒出 「一指力可動,萬夫莫能移」的詩句來評價畫作。
這是他一次與友人行到富春江的支流——莪溪途中的感悟:
當時見一路曲澗流水,竹樹掩映,危崖聳翠,山鳥飛鳴。過龍門坑,潘家邊,抵種玉亭,從左側磴道登山,見巨石四、五,呈橢圓形,鄉人傳為鳳凰卵。
灣中有屋如平臺,有石長一丈,高五尺,山屹立其上,穩如盤石,以一指抵之則微微晃動,疑將下墜,頗為神奇,故吟詩如上。
他想以此描述此時自己看畫的心情不知妥當與否。他轉而又想,莊子曰: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時有明法而不議,萬物有成理而不說」;「此老風流世所知,詩中有畫畫中詩」啊。
· 3 ·觀摩
江山此時實在忍耐不住心中的激動,冒冒失失地問: 「畫中山腳的那條路通向哪裡? 一個人坐著注視江面,那麼多鵝鴨朝他昂頭鳴叫是什麼意思?長卷畫的是哪個季節?是秋天嗎?為何不畫春天?畫中的樹木繁多,除松、柏、柳、水溝外,其餘的都只是些影子,為什麼……」
公望看著對方激動的神態,專注地笑著聽,聽完後他與在座的各位相視一番後,才對江山笑笑說: 「長卷畫的是秋天,秋天多成熟、多豐富、多亮麗、多有變化。至於畫中樹木有的清晰有的模糊是畫遠景或近景的關係。其他的我也講不清,請你自己想想如何? 」
其實公望心底下認為,秋天的意思最深,讓人產生許多許多的感想;在心裡活動,而意味含蓄,它容易使人反省人生。
秋天使年初發舒的氣往回收斂: 當微風吹動落葉時,夜深人靜秋蟲哀鳴時,陽光下農夫收穫莊稼時,傍晩候鳥南飛時……你能無動於衷? 你不想想自己的過去和將來?
江山事後想,真當可惜,今天沒讓來龍、來虎同來開開眼界,增長知識;當然如果幹爹見到這幅畫,他一定懂得,一定喜歡的。
作為與富春山水朝夕相處的李康,見了長卷的變幻無窮的景色,高韻悠然的布局,先是感到養目,接著感到舒心,閉目凝神後,又讓人寧靜,清爽欲仙。
他先聯想起蘇軾的《行香子·過七裡瀨》詞:
一葉舟輕,雙槳鴻驚。水天清,影湛波平。魚翻藻鑑,鷺點菸汀。過沙溪急,霜溪冷,月溪明。 重重似畫,曲曲如屏。算當年,虛老嚴陵。君臣一夢,今古空名。 但遠山長,雲山亂,曉山青。」 再想又覺不妥,詞難以概括長卷的深意。
李康又想起元朝詩人張星為宋末陳仲美《如此江山圖》寫的詩,其中的兩句似可借用: 「長空孤島望中沒,落日數峰煙外清」,似乎有那麼點意思,但也欠貼切。
他想長卷是一樽醇而不烈的美酒,引發人們對美好生活的憧憬,如沐浴著金秋時節的陽光。
她的根本在於畫外之意,畫外之意自然更為含蓄而隱晦,功夫最後可能就是生活之道。
整個上午他細細地看了一遍又一遍,默默地聽著他人的議論,直到中飯時,他才首先舉杯恭恭敬敬地走到公望面前輕輕地說: 「感謝您!富春的青山有幸,碧水有靈。來,為長卷面世乾杯。」
「處士過獎,畫稿仍要推敲,請多多指教。」 公望一臉真情地答謝,便一飲而盡。
·4·和鳴
中餐時,大家都在小溪邊的茅亭裡邊吃邊談,附近的鄰居,見小洞天來了許多客人,也送來黃蜆子、泥鰍幹、筍乾、豇豆、鹹鴨蛋等下酒菜,還有青棗、山楂、獼猴桃等水果。
來鳳一心想著大爺為她寫的山歌,幾次想開口,都插不上嘴,等到大夥酒足飯飽時,她才跑到公望身旁,就貼近他耳邊嘀嘀咕咕提出要求。
公望拍拍她的頭說: 「好。不過,你能為客人唱支山歌嗎? 」
來鳳看看江山,江山說: 「大爺叫你唱,你就唱唄。」
來鳳問: 「唱哪支?」
公望說:「你喜歡哪支就哪支。」
「唱春江謠成嗎?」
公望說: 「好啊。」
來鳳站在亭外,向著叮咚的溪水,向著溫潤的青山,用清脆如銀鈴般的聲音唱:
富春山欸在水邊,山腳翠竹綠吆,山坡春茶鮮吆。 銀杏香榧枝葉茂吆,紅豆山林上雲間嗷……咿呀呀吱餵呀,餵呀咿吱喲——」
公望和著來鳳的歌唱,用鐵笛輕輕地吹奏,把眾人的思緒又引進 《富春山居圖》。
連黃狗來春、仙鶴阿紅也悄悄地聆聽著。隨著公望柔和清亮的笛聲,阿紅展翅翩翩地繞著茅亭飛舞。
喜鵲來了,夜鶯來了,黃鸝來了,壽帶鳥來了,畫眉來了……都停在小洞天周圍的松、檜、柏樹上靜靜聽著。
公望的笛聲剛歇,樹上便響起震耳欲聾的百鳥歡鳴聲,如天樂開奏,如梵琴撥響,如百鳳齊鳴,似美玉破裂,若帶露的荷花在低吟,又像芳香的蘭花在歡笑。
一種難以預料的音樂突然充溢於小洞天周圍的山野林谷之間。
附近趕來的大人、小孩擠在亭外看熱鬧,如痴如醉,久久不願離去。
楊維楨站在人群中,忍不住掀了頭上的裹巾,散著長發,左手提麻料長袍下擺,揮著右手也高聲吟誦:
瓊田三萬六千頃,七十二朵青蓮開。
道人精鐵持在手,嘯引紫鳳朝蓬萊。
……
誰知,一曲完了,來鳳就不唱啦,她急著想要公望寫的新歌詞。
此時的來鳳面龐紅潤,柳眉舒展,秀目清澈,清純可愛。
公望便讓德宏把已寫好的《十二姐妹花》送給她,並教她念了一遍:
正月幽蘭迎雪開喲 ,
二月杏花滿枝來喲。
三月桃花映碧水呀,
四月薔薇香籬臺呀。
五月石榴紅似火哦,
六月荷花迎風展哦。
七月鳳仙展奇葩啊,
八月桂花香滿懷啊。
九月菊花競開放呀,
十月芙蓉好姿態呀。
十一月水仙盤中栽吆,
年關臘梅報春來吆。
吆吆吆吆 ,吆——吆吆吆吆,吆哈。
……
來鳳天賦高,一遍就上心了。
公望向她逐一介紹人群中的楊維楨、李康,語重心長地叮囑: 「兩位大爺德高望重、學富五車,以後可要多多地請教。」 來鳳有些靦腆地朝兩位長輩一一鞠躬施禮。
江山、來鳳告別公望時,來春左躲右閃,不想跟江山走,總是站在小溪邊對著深潭汪汪汪、汪汪汪地輕吠。
小鳳趕到,細瞧後驚呼: 「蛇,快看水蛇的腦袋。」
德宏趕來一看,說:「不,是甲魚,正在吐著水玩呢。」
德宏仔細辨認,就是冠也送的那隻甲魚: 半個腦袋露出水面一呼一吸噴著水珠,怡然自得,好不舒坦。
大家圍過來議論著: 有人主張撈上來養著,有人主張放歸江中深潭,公望說順其自然吧。
江山、來鳳正要離開小洞天時,來春卻不知去向,不肯跟主人回家。江山想想說「也罷,順其自然。」
送走冠也,江山父女等客人之後,公望便進了內室,想躺下歇一會,可心情總難以平靜,眼前不是來鳳和著笛聲唱山歌的身影,就是自己的鐵笛在眼前不停地晃動。
他自問:今天自己何以如此動情?是《山居圖》完稿了?不!不知怎的藏在心底五十多年之久的往事——在西湖孤山上與另一位笛手交臂而過的情景,又一次清晰地浮現在他眼前;後來才知道那位跛腳的笛手來自浙江衢州,姓吾名衍,字子行,號竹房,亦號貞白,只比自己晩一年生。
據說,他精通音律,善詩詞,尤其善於治印,在印學界被稱為一代宗師。
他性格豪放,氣度不凡,不拘小節,可惜左眼有疾,右腳跛足。
他一言一笑都討人喜歡,常在人面前吹洞簫,或擺弄鐵如意,或寫字,專心致志,旁若無人。
他愛獨來獨往,每當雨天放晴或雪後見太陽時,他常到山水之間,且行且止,遇上酒肆就沽酒暢飲,醉了便席地而臥,吟唱自己譜寫的詩歌,過後又放聲慟哭一場才返回家中。
每逢皓月當空,他常帶一管洞簫,爬上屋頂騎在高高的屋脊上吹奏,聲音怨愴而亢壯。
吾子行,年四十時還是單身,後來一位小酒店店主將自己已出嫁而逃回來的女兒嫁給他。
結果為這事吾子行吃了官司,後來他就隱姓埋名,回開化山區隱居。一位文化奇才就這樣從眾人眼中消失了。
可惜他只活了四十四歲,孤山交臂而過後,成了最後的訣別。
公望無限惋惜地嘆息著。他沒想到的是兩位奇人互吹鐵笛失之交臂的事,倒成了歷史上的美談。
唉!他嘆了口氣,當年同遊的趙學士伉儷走了,鄭思肖走了, 楊載走了;張雨如能見到今日的場景,會不高興嗎? 可惜他也走了。
尤其是趙學士和鄭思肖,一個長自己十五歲,一個長自己二十一歲;一個官至一品, 一個呢,每日座位定朝南,畫蘭不帶土,表示與元朝統治者一塵不染,可是人們卻記得趙學士的書畫,也不忘鄭思肖的詩:
秋風蘭蕙化為茅,
南國悽涼氣已消。
只有所南(思肖的字)心不改,
淚泉和墨寫《離騷》。
他們的命運似乎表明,在無邊的自然中,物各有序;但是這種秩序要受法則的支配,比起我們知道的要複雜得多;而旦永遠在變,在發展。公望想著想著,就迷迷糊糊地進入了夢鄉。
·5·夢幻
「先生,許久不見,別來無恙? 」 公望在一條通向大山深處的江邊山路上遇見了自己的恩師趙孟。
孟注著拐杖駐足問: 「子久賢弟,你怎麼在這兒?你不是在小洞天請人評畫?他們都說些什麼?」
「有人問這條山道是通向何處的? 我自己當時心血來潮畫上去,沒細想它通向何方;又問畫中為何見不到深潭。……不想在這裡遇見恩師,請問您去哪裡?」
孟說:「我去找中峰明本高僧。」停了片刻他又說:「人家說什麼不重要,你如若做到盡心盡力足矣。 『似是而非』也好 『似非而是』也好,畫作只要含蓄耐回味就夠了。人永無完美之時。」
孟關切地注視著對方,沉默了片刻,接話: 「畫既然是你的目中所見,心中的所得,是嚢括富春山山水水,裁成一種形象,是畫在此,意在彼,畫有盡而意無窮。畫之得趣不在多,而能在樸素之中悟出一品清正足以。」 孟說完,管自己向遠方走去。
「恩師等我,恩師等我……」 公望一聲比一聲叫得響,隔壁德宏連忙在門外喊: 「父,醒醒,快醒醒,您說夢話啦。」
公望醒來滿心惆悵,借著月色見到黃狗來春、仙鶴阿紅都守在床前。
德宏走近問: 「父,沒事吧?可要水?」
「我夢見恩師,在山道上夢見恩師啊,我們之間分別再久,仿若從未遠離。」 公望半醒半睡地說。「
來點水,中午酒喝高啦。」德宏從陶罐裡舀了一碗水讓公望喝了。
他的思緒一時難收回到現實中來。「明本高僧不是長自己六歲的錢塘人智覺大師?他曾說過國破家亡,精神無寄,不住寺廟而隱居山林,他近三十年流離無定,常以船為居,,往來長江上下黃河兩岸,築庵而居,風骨獨卓,眾望所歸,被譽為 『江南古佛』 。 恩師自稱自己是他佛門的弟子。」 公望愈想頭腦愈清醒。
公望走到屋外,渡過小石橋,站在林間空地上仰望夜空,藍天一碧如洗,橢圓形的銀盤懸掛中天,周圍一片寧靜。
仔細搜尋,有數顆星星在月邊閃爍。阿紅與來春守護在他身旁,他想那隻大甲魚或許也正在溪邊注視著自己呢。他感到大自然的美好,小洞天的美好,生命的美好。
此時,公望想到自己還有很多事要做: 冠也要的畫要完成、《富春山居圖》要修改、南樓要加草,更重要的是除了用眼發現富春江、用肌膚觸摸富春江、用腳丈量富春江外,更要繼續用心靈去感受富春江。
公望仰望如江水般清澈的藍天,撫撫身旁的阿紅與來春,探情地回望小洞天良久,便又自言自語地輕聲吟誦:
「結茅離市廛,幽心幸有託。開門盡松檜,到枕皆丘壑。山色陰晴好,林光早晚各。景固四時佳,於秋更勿略。坐綸磻石竿,意豈在魚躍。行忘溪橋遠,奚顧穿草屩。茲癖吾儕久,入來當不約。莫似桃源魚,重尋路即錯。」
· 6 ·玄機
公望躺下之後,不一會就進入驚心動魄的夢鄉: 東邊的烏雲不斷翻湧過來,太陽被嚴嚴實實地遮蓋了,接著烏雲被閃電撕開,烏雲變成巨龍在空中翻騰。
頭頂成群的蜻蜓上下翻飛,雨滴吧答吧答地砸下來,砸下來,變成傾盆大雨,他躲進倪瓚的清閟閣。
有隆隆的水聲傳來,瞬間清閟閣轟然一聲坍倒在洪水中,他借著房梁浮力見鳧到參天的銀杏樹下,洪水託著他向高處攀,直到揺揺晃晃的樹梢。
身後的洪水裹著柴草、樹枝、破笠帽、稻草把從他身邊流過。 一頭牛犢仰著頭時沉時浮地被裹往下遊,公望似乎見到它眼裡恐懼的淚花,不久便沒了蹤影。
水勢不見減退,死豬、死貓被洪水衝到山腳,不久又被山腳的回水卷了出來。
渾黃的洪水把公望逼到峭壁懸崖邊,他終於伸手抓住了巖縫裡的小竹,屏住氣往上爬。
無情的洪水繼續在猛漲,公望渾身瑟瑟發抖。猛然間他見到不遠處有許多大大小小的青蛇昂著腦袋驚恐地朝他遊過來。「難道真的有一條龍八百蛟嗎?」他強迫自己默默地念著:「嗡嘛尼嘛,尼嘛哈嘛,尼耶梭哈。嗡嘛尼嘛,尼嘛哈嘛,尼耶梭哈……」 (大意為控制,控制,控制自己的情緒)。公望屬蛇,心理上他不怕蛇,可在這滔滔洪流中,見到它們成群結隊爭先恐後地逃亡的陣勢,不得不使他對大自然產生敬畏之心。
洪水在狂漲,山峰都籠罩在白茫茫的雨霧之中,公望腳疼得難以動彈,手軟得沒丁點兒勁,尤其是腹飢難挨。他想到冠也船上的那碗熱氣騰騰的鮮蝦麵、江山家中月牙形的青餜、申屠氏桌上那薄如宣紙的糊麥餜,不覺口水直流。
「這是在哪?難道自己就這樣讓洪水吞沒?」公望自問著。他想起冠也的舊船、想起李康的宅子、想起江山的草房、想起地勢低洼的深溪……不知他們現在如何了?寶生老弟的船還在洪水中搏浪嗎?倪瓚在太湖經得住風吹浪打嗎? 他想趙孟、曹知白、楊載、張羽、楊維楨、石海……
公望喘息著一寸一寸地向高處挪動,滿頭滿臉的水注淌到嘴邊,鹹鹹的。
「今天,我難道逃不過這一劫? 」
「不能啊,哪能呢? 」
公望望著洪水大聲呼喊。
公望咽下一口氣,抬起頭,向上攀援,他似乎見到大嶺上那一排茂盛挺拔的紅豆杉。倏然間,四周的山峰乳白的清霧突然不知了去向。只見藍天如洗,山峰就在眼前,青翠的林木紛紛向他揮手致意,白鶴在高空翻翔,百靈鳥在鳴叫,鮮花芬芳撲鼻; 尤其是鬱鬱蔥蔥的松林,每個枝頭都長著茁壯的松果,每根松針都閃著生命之光。
松鼠拖著又長又粗的尾巴,在品嘗著鮮嫩的松果。松林前開闊地上人影晃動,有交談的、有走棋的、有作畫的、有翻書的、有曬網的、有烹茶的,還有的東張西望的,像在尋找誰。
公望睜大眼瞧瞧,交談的似乎是張羽、楊維楨,作畫的像是李康,下棋的是江山,翻書的是石海,烹茶的是來鳳,曬網的可是冠也? 那東張西望的有些像茂清、德遠、德宏三兄弟……他連著輕聲叫嚷 「水即是仙、水即是仙」。
老前輩曾經說過:「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忍,故幾無道。……夫唯不爭,故無憂。」(老子《道德經》第八章),既然「不爭」,為什麼眼下的滔天洪水如此嚇人?可是在提醒我們些什麼?
公望感慨萬分地「啊」地一聲喊叫,他終於醒了。他心房撲通撲通地直跳,內衣溼漉漉的。許久許久之後,他才慢慢地讓自己平靜下來。待他睜開眼,一縷秋陽穿過小洞天的窗戶撫著他的床頭。
公望躺在床上回味著夢境,許久之後他說: 「想起了,想起了,昨天在畫稿前不是有人問——那孤峰之上東西兩座不起眼的石頭建築是什麼意思?記得畫它的頭天夜裡也有過剛才的夢境。覺得挺有味道,第二天就畫上去了。這或許會成為自己永遠解不開的密碼。」
· 7 ·千古
楊維楨悄悄地把自己仰躺的身子換成側臥,面朝向李康的竹榻,喉底下哼了一聲。
「廉夫(楊維楨的字)兄,翻來覆去在想些什麼?」李康低聲問。
「處士,屋角的蟋蟀鳴唱如此清脆亮麗,小溪上蛙鳴時斷時續,實在沒有睡意。」 楊維楨停了片刻,反問:「你已經翻了九次身了,你在想什麼? 」
「俗話說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我是日有所見,夜有所思。 白天的見聞擱在心頭,有的還弄不明白,就越想越難以入睡。」李康坦率地回話。
「可說來聽聽嗎?」楊維楨問。
「子久多次說『畫不過意思而已』,有這麼簡單?廉夫兄可否指點迷津?」李康問。
室內沉寂了許久之後,楊維楨謙遜地說: 「這也真是難說清楚。 不過藝術的至高部位總是隱藏著神秘,想急於一時弄個究竟,結果往往是曲解。或許唯有放棄世俗的眼光和常規的思想,才能有踏進藝術之門的某些希望。」
聽著對方嚴肅的回答,李康竟又明知故問起來: 「子久的畫和他的一生經歷有關嗎?」
「公望憂思、俠氣、貧困、博學、好酒,似乎還有點『精神病』;在有的人眼裡,他籍貫不清、姓氏不明、時運多舛,而且入獄數年。出獄後皈依了全真教,看似偶然,實則必然。 他自幼失怙,貧無所依,而當時江南知名的文人和畫家,幾乎個個出身於富豪或官宦之門,如柯九思、楊載、朱德潤、曹知白、倪瓚等。趙孟更是宋宗室,唯有公望始終是一個低級的書吏,得不到擢升的機會。 等到仁宗治政,開始恢復科舉,他又身陷囹圄,從此『絕意仕進』 。 在嚴酷的政治社會的逼迫下,他無路可走,終於選擇了舍己利人的全真教,並深契其旨,堅信不疑。」
楊維楨思考片刻,接著議論: 「這時他更遠離了政治、遠離了財富、遠離了地位、遠離了人群、遠離了關注。此刻他的謀生空間已經很小很小,是不是他的精神空間反而更大更大? 晩年,他落腳富春江畔的小洞天,似乎人間的一切欲望都洗淨了,只剩下自然山水,在山水中求得精神的解放。對於自然山水的險峻、奇峭、繁疊部分也都洗淨了,只剩下平順、尋常、簡潔 。」
「如此說來,是人生悲劇成就了黃公望,使他由追求者、苦難者變成思想者?」李康接話。
「人世間遭遇悲劇的並不少見,也不是人人可以成為黃公望的。因為任何文化的底層,都與地理環境、氣候生態、歷史風習有關。公望出生在太湖之濱,那是吳越文化的發源地。並且物產豐裕,隨時隨地都能滿足一個人的生存需求,因此有可能讓他獨晤山水,靜對心靈。尤其是虞山、太湖、西湖、富春山水似仙似幻的境界,有可能引發畫家神話般的奇思妙想。」 楊維楨說到此,他那略陷的眼窩前似乎顯現出公望那氣質高貴而神定、目光迷惘而悠遠的形象。
「所以,公望能在《富春山居圖》中表達自己對天地生命的感悟,顯示富春山水是上蒼賜給我們的一方宜居、宜遊、宜詠、宜畫的寶地,是撫慰失意文人心靈創傷的一劑良藥,是重新鼓起天地間生靈的生活勇氣的縷縷春風 。」 李康順著對方的思路用詩一般的語言吐露出心中的激情。
「對呀,公望來到富春山水間,如同進入了一條悠長美麗的大峽谷, 在這裡他不需提防每日有成群的鳥雀、蜂蝶從山外飛來,也不必警惕陌生的野花異草隨風揺曳。他的心情時時隨著鳥雀在枝頭跳躍鳴叫,隨著蜂蝶在花間飛舞。 正因為如此,他能在表面稀鬆懶散中,自然地依照著遙遠的與生俱來的文化信息的指引,時斷時續、不急不躁地耗時七年,在畫中完成自己最幽深的思念、最細微的觀察、最靜心的傾聽、最仁愛的同情、最灑脫的超越。」 停了許久,他又緩緩地感嘆: 「大自然能淨化人的心靈,提升人的境界。所以人品往往比他的權位更經久!」
「如此說來,公望已把自己轉換成了一種新的更偉大的生命形式一一 《富春山居圖》了?」李康借著微熹注視著對方補充說。
楊維楨想了想,又說: 「是的。不過酒在公望一生中佔有重要地位,『何以解優,唯有杜康』 。酒是他精神轉化的要素之一 :他醉了後,便忘了痛苦與挫折,以及周圍惡劣的環境; 再以醉眼觀察山水、親近山水、與之對話,並完成山水的囑託,再現奇山異水的靈性,使他的精神轉化到更新更高的境界,並把它定格下來。」
楊維楨望著窗外漸漸清晰的光亮,嘆了口氣,更精闢地剖析: 「從歷史的角度看《富春山居圖》的誕生,最後還得慶幸公望在科舉制度面前的失敗。蒙古人取消了科舉制度,打破了他『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美夢,同時把他從『科舉人格』習慣於忍耐、苦熬、投機、巴結、矯情、滿口道義卻遠離道義的邪路引開,讓他從親近人間、親近奇山異水中淨化自己的心靈,提升自己的精神境界,從而煥發自己的文化創新能力、批判能力、思辨能力 。」
說到此,雙方都聽著屋外的鳥鳴沉默著。許久許久之後,兩人異口同聲地輕輕地說: 「《富春山居圖》是一種特殊的隱,一種特殊的反抗,一種特殊的治療。」
這些大概就是公望所講的『畫不過是意思而已』吧?」楊維楨凝視著好友李康,半信半疑地說。
「公望曾稱顧愷之為「畫聖」、王維是「千載一人」、李成熙是「千古一人」,他的《富春山居圖》的問世,將使他成為中國文人山水畫歷史上的什麼人呢? 他可曾想過? 公望天資孤高,少有大志,後又博覽群書,掌握了廣博的學識和技藝,還有遺世獨立的思想,文人畫必備的人品、學問、才情、思想他都具有,他將與《富春山居圖》一樣不朽啊。」李康用肯定的預言,結束了兩人的對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