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21日,美國哈佛大學費正清中國研究中心在社交媒體發布消息,著名中國問題專家、哈佛大學榮休教授傅高義去世,享年90歲。
消息表示:「我們懷著悲痛的心情宣布前主任傅高義去世。在1973-1975年和1995-1999年期間,傅高義教授擔任中心主任。他是我們中心真正的守護者,一位博學的學者,一位很好的朋友,我們將深刻懷念他。」
傅高義1930年出生於美國俄亥俄州的一個猶太人家庭。他是美國學者,社會學家,哈佛大學教授,曾任哈佛大學費正清東亞研究中心主任,精通中文與日文。主要研究領域包括中國、日本社會研究,東亞政治、經濟研究。主要著作有:《鄧小平時代》《領先一步:改革開放中的廣東》《日本第一:對美國的啟示》《日本的中產階級》等。
鳳凰網文化連線著名出版人,也是《鄧小平時代》的簡體中文版出版方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前總編輯李昕,談一談他所了解的傅高義。
採訪&撰文|李牧謠
鳳凰網文化:據您所知,近一兩年傅高義教授主要在做什麼?
李昕:傅高義主要做中國當代史的研究。當然,他同時也是個日本研究學者。關於中國的研究,他最初是從廣東開始的。那時候,時任廣東省經委主任的張高麗陪同他做了很多參觀和調研,然後他寫了那本《先行一步》,是講廣東的經濟改革。從那之後,他就開始研究中國當代的社會政治問題。
據我所知。他直到去世以前都在研究胡耀邦。他跟我講過,他想寫兩個人,一個是胡耀邦,一個是朱鎔基。
他研究鄧小平的時候採訪了300多人。他研究胡耀邦也採訪過很多人,我還帶著他去採訪過一些高幹子弟,大概在2014或2015年。我想他還是像寫《鄧小平時代》一樣,要去採訪和胡耀邦一起共事過的人、重大歷史事件的見證人、一些領導人家屬,還有一些外國政要。但他的身體已經越來越差了,再讓他像以前那樣跑,太吃力了。所以他材料收集得比較困難,寫胡耀邦的那本應該沒有完成。至於朱鎔基,應該是沒有動筆。
鳳凰網文化:您剛剛也談到了《鄧小平時代》,您作為這本書的出版人,能不能說說出版前後的故事?
李昕:《鄧小平時代》是傅高義從哈佛大學退休以後,用了整整十年時間寫完的。他跟我講,他每天工作十個小時,用了十年的時間,我給他加起來,算了一下,大概一共用了四萬個小時。
他到中國來了十幾次,每次都住至少一兩個星期,採訪了很多當事人,包括和鄧小平有所接觸的人、改革開放的重要見證者、領導幹部的後人,以及各國政要,比如李光耀、澳大利亞總理等等。
他那本書的資料非常紮實和豐富,而且很多一手資料。你看《鄧小平時代》的開篇有一個鳴謝名單,裡面有近百人,原因就在這。而且他扉頁上寫:獻給我的妻子艾秀慈(他給他的夫人還起了一個中文的名字)。為什麼他寫這個?因為他曾經承諾退休了以後要陪著夫人好好生活。結果他除了每周陪夫人騎一次自行車,算是鍛鍊身體以外,其他時間全給了《鄧小平時代》這本書。所以他把感謝夫人寫在書裡面,因為他覺得很對不起她。像傅高義這樣治學是很值得我們中國學者學習和借鑑的。
鳳凰網文化:在和他接觸的過程中,有沒有發生什麼難忘的事?
李昕:每一件事情都難忘,沒有一件不難忘的。今天聽到這個消息,心裏面很難過,想起他很多事情來。這個人實在是一個給人留下太多難忘記憶的人。他是一個可愛的、可親的、善良的,令人尊敬的一位老先生。跟他打交道是很愉快的經歷。他作為一個學者,有極其嚴肅的一面,在學術上他非常堅持自己的觀點,非常較真。從這個角度來講,他是很難溝通、很難商量的。可是你知道,傅高義的書在中國大陸要出版的話,是要做技術處理的。但他不同意。如果說史料錯了,他願意改,在這個方面他非常謙虛,而且也一直歡迎別人批評。但如果你不能證明史料錯誤,他很堅持,就很難溝通。
但是他有很可親的一面,他也知道他的書要是想順利出版,也需要配合我們。只要我們不改動他的觀點,有些處理他也還是可以接受。
我們跟他整整商量了一年的時間,電郵來往大概也有幾百封吧。因為我們之前承諾過,修改的每一句話都要徵求他的同意。所以一年以後這本書出版了,傅高義每次演講都會說一句話:感謝三聯,三聯做了很好的工作,把我的學術成果,盡最大可能地保留住了。這本書裡沒有一句話不是我說的。
到最後,也不光是我們出版社審,這個書是要專家審稿的。專家給的某些意見,傅高義是很難接受的,他也通過我們去跟專家溝通,可有些專家也很堅持。對於一些爭執不下的東西,專家現去查史料。比如,傅高義不知道從哪查來的史料,說在某一次政治局會議上葉劍英講過什麼話。結果這個專家審稿時候說,葉劍英從來沒講過這個話,然後就去特地去查那次政治局會議的材料,真的沒有這話。那傅高義沒辦法,只好刪了。
鳳凰網文化:今年是2020年,改革開放已經40多年了。您覺得在現在這樣一個節點上,我們重新來看《鄧小平時代》這本書,它的啟示和意義在哪裡?
李昕:傅高義這本書應該是可以傳世的。實際上,他並不是在為鄧小平一個人立傳,而是在給中國的改革開放時代立傳。當然改革時代一直到今天還在延續,但是它這是個階段性的——鄧小平代表著改革開放的一個很長的歷史時期。傅高義是通過對鄧小平個人經歷的回顧,試圖對中國的二三十年做一個總結,也是對中國改革開放道路的一個梳理和總結。
傅高義的歷史貢獻在於,他把這個中國社會的一個轉型的過程描述清楚了,他告訴你中國的道路是從哪裡來,而且必將走向哪裡去。這個工作國內也有很多人做過,世界上一些關心中國問題的專家也做過,但從來沒有一個人像傅高義做得這麼好。所以他這本書是留給歷史的,是可以傳世的。
鳳凰網文化:您第一次見他和最後一次見他,分別是什麼場景?
李昕:第一次是2012年,我為了談《鄧小平時代》的版權,去香港見傅高義先生。最開始有30來家出版社競爭這本書,傅高義把這個版權委託給香港中文大學了,港中文負責這件事的是甘琦,就是北島夫人。他們內部成立了一個小組,討論這個版權究竟給哪一家出版社。他們投了兩輪票,最後剩了2家:我們(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和上海人民出版社。我代表北京三聯,上海人民出版社去了個年輕人,叫畢勝(上海世紀集團的編輯室主任)。現在畢勝好像是上海文化出版社的社長了。當時傅高義就很欣賞畢勝,認為他將來大有前途。但他還是把版權給了我們。大致是兩個理由:一是三聯的品牌優勢,傅高義說,那天午飯時在中文大學和一教授談天,問及大陸哪家出版社最好,對方答曰:「三聯」。二是三聯由我執筆寫的第二輪材料(包括內容分析報告和送審策略)令他滿意,認為很好地回答了他想了解的問題。他笑稱自己想不出這些點子,對中國的這套管理模式不熟。那是我第一次見他。
最後一次見面,好像是在2016年。我當時已經退休兩年了,聽說傅高義來北京,我說要請他吃個飯,敘敘舊。吃飯時候就聊到他新寫的《中國和日本:1500年的交流史》。談到這個著作,他說還是很希望我能夠繼續幫他出版,但是我當時已經退休了。傅高義還是很信任我,這本書在選擇大陸出版社的時候,他發過電郵給我,讓我比較一下幫他比較、權衡一下。我也給了他一些建議,最後由他去做決定。
後來據我所知,傅高義好像是跟中信籤了合同。中信的發行實力好一點,可能最後報價也比較高。但其實傅高義不在乎掙錢,反正有錢他也是捐掉。我在第一次跟傅高義見面的時候,他就說,我都80多歲了,我不需要錢了,我的錢反正也是捐,我就考慮誰做這個書可以影響更好、更大一些。所以大概是中信是靠著它的渠道取得了競爭的優勢。
另外,傅高義在中日關係問題上,他對雙方前一階段的做法都有他自己的看法、批評。他覺得你這件事做得不對,他那件事做得不對,你們應該怎麼做才會更好。他對中日雙方都抱著極大的善意,也得抱著充分的理解和期待,希望中日能很好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