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後,國產片再也沒打出過這樣的子彈。
與其說今天人們重提《讓子彈飛》是在回味那些情節和敘事,不如說是那些情緒碎片被似曾相識的場景重新激活。十年之後,內卷騰空,打工人伏地,大家忽然想起張麻子來鵝城,承諾要辦的那三件事。
2010年的聖誕節,距離電影《讓子彈飛》上映九天後,一個問題出現在了知乎社區,「十年之後,觀眾將怎樣評價、對待《讓子彈飛》」。今年四月,另一個問題登上了知乎熱門問答,「為什麼《讓子彈飛》最近又火了起來」。十年快馬加鞭,子彈仍未落地。
十年前,人們甚至不確定是否還會記得《讓子彈飛》/知乎
十年前,《讓子彈飛》憑藉7.24億的票房成了年度冠軍,並且引起了觀眾罕見的闡釋熱情。劇情中黃四郎到底死沒死?兄弟中誰叛變了張麻子?上升到電影之外張牧之、湯師爺、黃四郎分別代表了什麼?某一句臺詞的言下之意是什麼?
無論你是否喜歡《讓子彈飛》,都不得不承認它成為了一部現象級的電影。那年冬天,飯館二樓的話題不再是國際局勢,而是能不能站著把錢掙了,以及到底什麼才叫作驚喜。
《讓子彈飛》的金句含量,堪比一臺多年前的春晚。/豆瓣
一切回到起點,這本是一部充滿黑色幽默的商業片,一個發生在中國的西部牛仔式故事。上映在年末賀歲檔,不出意外的話,《讓子彈飛》的命運應該和大多數賀歲電影一樣:觀眾們在電影院收穫幾個小時的笑聲,而後迅速收拾好心情,投入下一年的勞碌。
以至於當年的我們,並未奢望十年之後這部電影還能引發討論的熱情,或者說,還有討論的價值和必要。當時,有人判斷它在十年後只是一部經典的B級片,有人將它視作姜文扭轉票房毒藥形象的轉折點。
但十年過去,種種預言一一落空,正如電影開始的那場戲一樣,時光的火車並不總是按照預先鋪設的軌道前行。槍響之後,可能是一聲轟鳴,也可能是漫長的嗚咽和迴響。
《讓子彈飛》前傳:
姜文爽了,投資人哭了
姜文曾說,《讓子彈飛》是他送給觀眾的禮物。其實只要翻翻姜文那些年的帳本就知道,這大概率是句客套話,《讓子彈飛》明明是送給投資人還債的。
在《讓子彈飛》之前,姜文在影視圈裡已經是出了名的能燒錢。不像別的新人導演,還是束手束腳、能省就省,已經憑藉演技家喻戶曉的姜文,可是被謝飛、田壯壯、張藝謀一幫名導哄著拿起了導筒,任你多麼財大氣粗,姜導的膝蓋也軟不下去。
拍第一部《陽光燦爛的日子》的時候,投資人付的定金一周就被姜文造光了。拍米蘭臥室掛的那張照片就用了四本膠片,一本4分鐘,一共16分鐘,一秒24格,相當於從23040張照片裡面選一張。
姜文的青春回來了,投資人的錢走遠了。/豆瓣
馬小軍送別他爸的場景,劇本裡滿打滿算六行字。結果姜文拍的時候動用了20輛坦克、十幾架飛機、幾千人次,來來回回折騰了半個月,幾個送別鏡頭拍出了戰爭片的規模。
因為成本控制問題,《陽光燦爛的日子》一路拍得磕磕碰碰。資金最緊張的時候,有次姜文喊完預備,發現燈光都轉到另外一邊兒去了。姜文一問才知道,燈爺的工資沒給結,撂挑子了。
製片及時獻出一計良策:導演你出點兒唄。姜文千言萬語憋在嘴邊,最終化成了一個字,出。
整部電影拍完,用了25萬尺膠片,刷新了彼時中國導演耗片比紀錄。好在《陽光燦爛的日子》比較爭氣,不僅拿到了威尼斯電影節的最佳男演員,還順帶掙了5000萬票房。
口碑、票房雙收的姜文導演不再擔心資金問題,一路順風順水的他,在後面兩部的電影拍攝過程中,幾乎將自我表達作為至高標準,使《鬼子來了》和《太陽照常升起》顯得個性十足。
《鬼子來了》至今未在院線上映過,但不妨礙它已在影迷心中成為經典。/豆瓣
《鬼子來了》原計劃預算2000萬,最後用了48萬尺膠片,總成本超出預算30%。投資人裡,就有同為大院子弟的王中軍和王中磊。
1994年,兄弟二人創辦華誼兄弟廣告公司,還客串了一把馮小剛的《甲方乙方》。1998年,華誼轉型做電影,投錢的第一個片子就是《鬼子來了》。《鬼子來了》雖然至今仍是豆瓣上姜文評分最高的一部電影,卻因為無緣大銀幕,幾乎顆粒無收。
熬出了小黑屋,姜文把上一部電影的失敗歸咎於自己作死,並再一次把賭注押在了《太陽照常升起》上。鏡頭下的幾百隻飛禽走獸,毛色質感都被姜文根據自己的想法修改。劇中的300平方米的藏式房屋、鵝卵石和紅土,都是從千裡之外用卡車和貨船拉到拍攝地。
姜文為了拍電影,沒有什麼不能拿來當道具的,比如兒子。/豆瓣
華誼曾考慮過再次投資《太陽照常升起》,最終放棄。電影上映前,被坑過一次的王中軍給新影聯總經理高軍打電話:「你覺得我是錯過了一個餡餅,還是躲開了一個陷阱?」對方回答:你絕對是躲開了一個陷阱。
這部滿載姜文希望的回歸之作,燒掉了6000多萬。姜文估計的票房是1.6億,發行方保利博納的於冬預期是1.2億。最後的票房連一半成本都沒收回來,還因為其夢囈般的非線性敘事招致大量惡評。
觀眾表示:確實沒看懂/豆瓣
以至於影視圈開始流傳關於姜文的段子:投資姜文電影的人第一次來片場的時候,奔馳車隊,保安環繞,最後一次來片場,都是自己打車來的。
一場全民解謎遊戲
這些年每逢姜文的新片上映,都會在輿論場引發相似的討論。
一部分粉絲化身列文虎克,從電影的各種細節中推敲出作者欲說還休的深意,恨不得一部姜文電影,半部中國歷史。
另一部分無感觀眾,則將其導演風格評價為「荷爾蒙過剩」,並將那些被粉絲津津樂道的明嘲暗諷定義為故弄玄虛。
更多的人,則是抱著看《讓子彈飛》的心情進場,卻看完了又一場《太陽照常升起》,最後只能支支吾吾感嘆一句:這片子挺姜文的。隨後迅速回家搜索各類影評分析,一邊為被挖掘出來的各種彩蛋拍案叫絕,一邊惱火自己是不是智商有問題怎麼什麼都沒看出來。
姜文的近作,都能引發非常兩極化的評價。/豆瓣
雖然自從《鬼子來了》的打擊後,姜文就放棄了平直的現實主義敘事,轉向《太陽照常升起》式的隱晦曲折,但大部分觀眾對於姜文的寬容,毫無疑問是建立在《讓子彈飛》之上的。
從《戰狼2》到《我不是藥神》,再到《流浪地球》,隨著中國電影工業的逐步成熟,中國的類型商業片一次次刷新著票房紀錄。它們或是回應了日漸高漲的激昂情緒,或是拿捏好分寸的底層故事,又或是開闢了中國電影本不擅長的科幻領域。
這些優秀的國產商業片引發的討論是廣泛卻短暫的,回過頭看,或許是它們因為目的性太強,表達上太過清晰,而大大壓縮了可供解讀的空間。
反觀《讓子彈飛》,如果僅僅按照票房的標準,大概只是電影史上階段性的一頁。但其之所以特別,正在於身處商業片序列,卻又格格不入的氣質。
剿匪、革命、槍戰、方言、權謀、喜劇、牛仔甚至若隱若現的同性之好,姜文將各種元素混合在一起,煉成了這顆無法被歸類、更難以被簡單解釋的子彈。
在《讓子彈飛》之前,誰能想到葛大爺會跟姜文演激情戲。/豆瓣
讓人久久難忘的,首先是那些邏輯跳躍、快感十足的金句。直到今天它們仍然以各種變體的形式在網際網路上流傳,人們在各種新聞下爭相借用,形成一種如同黑話般的話語體系。
儘管在電影中,臺詞不時會因為與敘事脫節而顯出荒誕意味,然而姜文卻憑藉著快節奏的情節剪輯和疾風驟雨般的語言密度,讓人在觀影過程中無暇對這些裂痕分神。
回想第一次觀看《讓子彈飛》,如同突然外接了一個USB4.0的接口,信息洪流以每秒5000兆字節的強度湧入大腦,讀寫速度完全跟不上,直接宕機——
為什麼土匪的面具是麻將?為什麼一碗涼粉就能死人?為什麼墓碑是個手勢「六」的形狀?為什麼要在黃四郎的門上打出一個標點符號?
觀眾腦子裡的問號,大概跟電影裡的一樣大。/豆瓣
紛繁的意象和奇觀將人捲起又拋下,你只能放棄思考,仰臥在河底,盡力睜大眼睛,看會被姜文帶向何方。
電影的故事如果用一句話概括,就是一個土匪假冒的縣長,打倒了真正的惡霸豪紳。作為故事邏輯,它足夠清晰,甚至單薄,卻也為姜文提供了縱情發揮的空白。
與其說今天人們重提《讓子彈飛》是在回味那些情節和敘事,不如說是那些情緒碎片被似曾相識的場景重新激活。十年之後,內卷騰空,打工人伏地,大家忽然想起張麻子來鵝城,承諾要辦的那三件事。
不管三件事最後有沒有辦成,這樣的宣言已經少見。/豆瓣
正如戴錦華教授所評價的,《讓子彈飛》的藝術高度並不令人滿意,但它大聲疾呼公平、公平、公平,是國產商業片中一種難能可貴的,曾經熟悉但現在已然模糊的表述。
姜文扮演姜文
對光影藝術而言,重要的是講述神話的年代,而不是神話所講述的年代。《讓子彈飛》的成功,當然離不開姜文的槍法準,不過同樣關鍵的是開槍的時機。
從《讓子彈飛》上映後的各種訪談和資料來看,無論是主演的陣容,故事的套路,還是5000萬的宣發費用,這部電影的初衷就是奔著掙錢去的。所謂站著把錢掙了,翻譯翻譯,就是拍一部吃相不難看的商業片。
當我們把視線投回2010年的中國電影市場,《讓子彈飛》的成功既是偶然也是必然。2010,國產電影已經進入了古裝大片的尾聲。自2002年起,在古裝大片的帶動下,中國電影票房扭轉了80年代以來持續下滑的局面,並在一二線城市中培養了一個成熟的觀影群體。
後期的古裝大片,已經成為爛片代名詞。/豆瓣
但隨著一二線中產階層的成長,以《英雄》《夜宴》《滿城盡帶黃金甲》等電影為代表的古裝大片,已經無法滿足他們水漲船高的審美趣味。換言之,仍然以權力為核心的帝王將相故事,並沒有為新興的中產階層預留一個合適的觀看位置——至少很難滿足他們對於反叛規則的藝術想像。
這時候,帶有明顯中產趣味的寧浩徐崢們還未成氣候,第五代的大導們又集體處於重複苦難、故作苦大仇深的夢遊狀態。舊時代已顯頹勢,新時代尚在醞釀,2010年的賀歲檔,想看一部能讓人笑出聲,笑完之後又不會覺得太過尷尬的電影,只有《讓子彈飛》。
老同志們在夢遊,姜文偷襲成功。/豆瓣
儘管《讓子彈飛》本質上是一個消滅土豪的故事,但銀幕上鵝城人民是模糊的,是穿著相同服飾、喊著相同口號的芸芸眾生,觀眾的想像性投射既不是黃四郎,更不是鵝城百姓,而一定是霸氣外露的張麻子。
走進影院,觀眾站在一個絕對安全的位置,玩了一場披著伸張正義外衣的解謎遊戲,他們既可以共情憤怒,又不耽誤離開影院,登上開往浦東的列車。
從這個角度來說,《讓子彈飛》的底層視角和歷史反思,都是相對有限的。
姜文顯然對此心知肚明,並且樂於和他的觀眾打機鋒。所以他總是在各種採訪中,時而否認那些對於電影的解讀,時而說不存在過度闡釋。早年,還在做演員的姜文在街頭打車,司機認出了他,激動到口誤,「哎,你不就是演姜文的那人嗎」。自《讓子彈飛》開始,某種程度上說,姜文開始習慣於扮演姜文。
從《一步之遙》到《邪不壓正》,姜文越來越沉溺於這種象徵的狂歡,符號的盛宴。大量的戲仿、拼貼、隱喻和致敬,想要從這兩部電影中獲得趣味,不僅要從對姜文的個人的電影語言有所了解,更要對電影史和中國歷史如數家珍。
如果缺乏足夠的知識儲備和觀影經驗,姜文的電影就會變得難以進入。/豆瓣
然而謎語終究只能是宴會上調節氣氛的佐料,而不能成為充飢的主食。當觀眾逐漸厭倦這種互動,精心抖出的包袱就只能重重地掉在地上。
除此之外,隨著四五線城市電影觀眾的崛起,決定一部電影商業成敗的,早就不只是寫字樓裡的中產和象牙塔裡的知識群體,姜文華麗的戲法,在節假日扶老攜幼走入影院的觀眾看來,只是莫名其妙的混亂。
時代變了,而姜文還在扮演姜文,於是不可避免地陷入尷尬。所以你可以看到姜文一邊說著再也不幹包餃子餵豬的事,一邊帶著劇組去《創造101》宣傳,想把梳子賣給和尚;一邊罵影評人是太監,一邊請影評人們去古北水鎮看新片,希望大家說幾句好話。
怎麼站著把錢掙了,確實是個大問題。/豆瓣
2018年,許知遠在《十三邀》節目中採訪完姜文後,寫下了一篇訪談札記,在這篇文章的最後,許知遠寫道:「正像歷史上很多傑出頭腦一樣,姜文只會突然變老,卻不會真正長大。他的魅力與局限皆緣於此。」
到最後黃四郎都沒明白,到底什麼才是重要的。/豆瓣
但看過《讓子彈飛》的我們終會長大,總有一天我們會明白,每一處情節背後的伏筆不重要,姜文作為導演真正的用意也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在越來越按部就班的市場裡,可能再也不會見到這樣一部怪異、瘋狂,同時魅力深邃,足以讓人回味十年的電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