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轉眼,《讓子彈飛》已經上映十年了。
這部風格奇特的影片,是姜文導演奠定商業地位的代表作,也保留了他一貫極致的藝術特徵。就像影片臺詞所說,這是一部鏗鏘有力,能「站著把錢掙了」的電影。如果要評選「2000年後華語電影榜」,被列為五強之內應該沒有爭議。甚至對很多人來說,它也可以是近三十年中最好的華語影片,可以和《霸王別姬》扳下手腕。
因為這部影片的成功,姜文導演現在已經成了一個神話。
但是十年前,《讓子彈飛》還沒上映時,並不是這樣。
當年的姜文,雖然備受文藝青年們的青睞,憑藉《陽光燦爛的日子》和《鬼子來了》形成了自己獨特的藝術風格,但是一部《太陽照常升起》,卻被評價為「看不懂的文藝電影」,不免讓人擔憂他之後是否會走上越來越「標榜自我」的藝術家道路。
《太陽照常升起》,在商業上賠了不少。而《讓子彈飛》,預算達到了1.3億元。雖然有姜文、周潤發、葛優三位重量級影帝護航,但誰也不知道這些投資是否能收得回來。十年前的那個賀歲檔,真正被一致看好的重量級影片,是馮小剛導演的愛情喜劇《非誠勿擾2》,佔據了「12月22日」這個最為黃金的日期開畫。而《讓子彈飛》只能退位讓賢,在12月16日上映。
結果卻讓所有人大吃一驚。《讓子彈飛》獲得了6.76億元的票房,成了那個賀歲檔的冠軍。
同時伴隨商業成功滾滾而來的,是影片的一致叫好聲。「獨一份」的藝術風格給大眾影迷留下了深刻印象,甚至形成了觀眾自發宣傳的口碑。許多之前並不了解姜文導演的觀眾,走出影院,仍能對其中臺詞和片段記憶猶新。甚至到了今日,眾多介紹影片的公眾號仍會把其中精華剪輯出來,博取觀眾眼球。若干帶勁有力的場景,讓人百看不厭,久久回味。
套用一句姜文導演同年齡的人都熟悉的語錄,這叫:「槍桿子裡出政權」。和現實一樣,沒什麼掙錢方式能比這個更直更硬了。
在名和利的雙重成功下,「姜文」這個名字,逐漸演變成一個不敗的神話。在十年之後,我們仍然會期待姜導的下一部電影,哪怕每一部都很難看懂,甚至無法評價。但影迷往往願意相信他的作品沒有問題,有問題的倒可能是我們的眼光。
這是一個不可思議的文化現象。一般當大眾看不懂的時候,精英藝術家往往都是被摒棄的對象。給他們扣上「曲高和寡」的帽子,觀者就此可以心安理得地遺忘。可到了姜文、王家衛等少數導演這裡,當大部分人看不懂的時候,他們卻被捧為了「更高深的藝術」。哪怕他們創作中的失誤,也會被解釋為一種藝術風格。
影視的造星效應不僅會造就名不符實的「明星」,也容易造就被盲目崇拜的「明星導演」。
「那時候我還很瘦」。現在我霸氣外露了。
所以《讓子彈飛》,你到底看懂了,還是沒有看懂?
該怎麼理解這部影片呢?
姜文導演曾經直率地形容「影評人談電影就像太監討論性生活」。這話也對也不對。
對的部分,在於大部分「影評人」確實不太懂電影,只是宣傳媒體的發聲筒;不對的部分,在於小部分「影評人」仍然是懂電影的,影史上影評人成為優秀電影工作者的例子也並不罕見。無論對《讓子彈飛》的評價是否有道理,我們今天再來談論它,都是一種重溫,是為了獲得更多更豐富的審美感受。
套用姜文導演的直率,「生活」過完了,我們還是可以回味一下,抽口事後煙,希望以後能過得更好。
影片中有好幾幕床戲,都拍得既性感,又喜劇。
概括來說,姜文導演的藝術風格,兼具了「現實」與「表現」兩種藝術方向,在兩者之間不斷跳躍,且都走向了風格的極端,而呈現出一種迷人而撕裂的感觸。
《讓子彈飛》,就是這樣一部在魔幻與現實中不斷跳躍的作品。
這一風格從他的處女作《陽光燦爛的日子》中就體現得很明顯。對於童年時代「軍區大院」的生活環境,對於青春少年懵懂性心理的描寫,姜文都描繪得無比細膩而真實,呈現給觀眾最具年代特徵的青春感受。
這源自於他之前做過十幾年演員。在上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一眾「現實主義風格」的影視作品中,他往往從「寫實」出發,親身演繹著最底層最鮮活的小人物,並一度因為演技之高超,成為了中國最受大眾歡迎的優秀男演員。
而姜文作為藝術家的另一面,則是中央戲劇學院的專業戲劇培養,以及在第五代導演、新時期文學等文藝大潮的衝擊下,形成的「表現主義」美學特徵。比如他在莫言原著改編、張藝謀導演處女作《紅高粱》中,呈現出既寫實又極具風格化的表演。在百花齊放的上世紀80年代文藝界中,他毫無疑問也受到了多位藝術家的風格影響,發展出了極具自我特徵的「魔幻現實主義」風格。
體現在《陽光燦爛的日子》裡,就是影片後段突然有個旁白的聲音出現,開始解構之前的所有故事,反諷地說明「所有我敘述的青春回憶,可能都是我刻意編造的」。這段借鑑自王朔原著小說《動物兇猛》的視角,既是青春期張揚誇大的少年人特徵,又是對一段歷史歲月虛無而荒誕的嘲諷。
上世紀90年代還能出現這樣的影片。但今天已經不能了。
姜文之後的電影作品,也都和處女作類似。到了《讓子彈飛》的時候,他已經對這兩種截然不同的藝術風格越發駕輕就熟了。他不再需要影片中一個旁白的聲音去轉換視角,而是隨心所欲地呈現著「寫實」或是「寫意」,「現實」或是「表現」。
所有的故事和場景,看起來既像是特定年代的現實社會,又像是跨越年代的虛幻寓言。就像不斷「跳進跳出」的先鋒話劇,他可以這一秒在認真講故事,下一秒又去展現高度假定性的戲劇衝突。不斷地用新鮮的手段,去刺激觀眾的想像力。
關於《讓子彈飛》的所有解讀和討論,都來自於姜文導演這種複雜的藝術特性。
對於這個場景,想怎麼解釋都是觀眾的自由。但首先,它是「好看」的,這正是電影的奇觀效應。
就像影片一開始,一輛火車奔馳在鐵軌上,卻是一群馬在拉著火車跑。這是個視覺上極具電影奇觀效應的名場面,讓人印象深刻。然而它代表了什麼呢?
你可以理解為這是民國時期某些地區實際存在過的,一種滑稽的西洋景;你可以理解為這是一種比喻,諷刺了舊中國不土不洋的社會怪相,有火車鐵軌的科技外殼,卻沒有蒸汽動力的進步內涵;你甚至可以聯繫影片所說這是發生在1920年的故事。
所有這些理解都是可能的。沒有哪種更接近姜文導演的本意,他很可能只是「好玩」地呈現出這個既現實又魔幻的場景,怎麼理解隨你的意。就像所有「魔幻現實主義」的文學特徵一樣,字裡行間無時無刻不在暗示我們的生活和歷史環境,但是每個讀者讀出來的都不一樣——我說的是馬爾克斯、莫言等幾位諾貝爾級別的文學巨匠和他們的作品,姜文導演在趨近於這種藝術風格。
這個場景,既是向電影《巴頓將軍》在致敬,又像是一幅諷刺政治生態的小報漫畫。
從故事根底上你就可以發現這種奇特的糅雜感。
從根子上來說,《讓子彈飛》是個傳統現實主義的、「打土豪分田地」的階級鬥爭故事。從上世紀60年代開始,「黃世仁」等地主老財,就像周潤發扮演的「黃四郎」一樣,在銀幕上被貧苦農民們消滅了一遍又一遍。這是所有「舊社會革命後,迎來一個新社會」的新中國電影故事原型。
但本片似乎又是一個《欽差大臣》那類,假冒頂替的「諷刺喜劇」原型。真的麻匪姜文扮成了假縣長,在真縣長葛優的協助下,和豪紳黃四郎不斷試探鬥法,終於成為了真正的「新縣長」。這個故事在劇場裡可以一場一場不斷產生好笑的喜劇包袱,一幕一幕推進到最後的戲劇高潮。這種舞台風格和手藝甚至比電影誕生更早,已經在義大利等歐洲國家傳下了幾百年。
更奇妙的是這些似曾相識的電影和戲劇原型,銀幕的表現手段卻又是新的。時不時會跳出類似「馬拉列車」這樣的視覺奇觀。有點像老的古彩戲法,但效果上卻結合了聲光電技術,讓人眼花繚亂,目不暇給。
六爺的墓碑,是個無論在任何年代都不可能出現的物件,卻設計得既有趣又有勁。
大方向的藝術特徵,決定了影片所有最細節的呈現。比如美術設計、場景風格、剪輯節奏等等。包括觀眾最為喜愛的要素——
臺詞和表演。
《讓子彈飛》是中國電影中少見的男性群戲,有美國戲劇鏗鏘有力的碰撞感。幾乎每個場景都充滿了對抗。三位影帝不斷周旋角力,所有的對白都像是被演員反覆咀嚼後,選擇了最通俗易懂、最生動有趣卻又最充滿潛在意味的表達方式。既有話劇臺詞的精緻感,又像是隨手從生活的智慧之中抓來。
雖然這些臺詞有時會脫離當時的環境根基,有種「玩大發了」的非現實感,結合影片總體的魔幻氛圍,觀眾也並不會苛求那麼多了。
這是一組姜文反覆質問葛優的臺詞。有意思嗎?特別有意思。表演得特別得有特別的意思。
這就是最高級的喜劇表演。詼諧,過癮,細細想來很多場景似乎又有幾分酸楚。如果不是最好的這些男演員們,換了別人,都無法玩轉配合到這種嚴絲合縫的程度。
對於「表演」這門技術,更多的分析似乎也是隔靴搔癢。我們只需知道正是這些最好的表演,將每場戲都拍成了精華。即使這些精華與精華之間略有跳躍感,觀眾卻像坐在一列急速飛馳的火車上,迷醉於速度的快感,而忽略了晃動帶來的顛簸。
《讓子彈飛》就是這樣一部在十年後仍然值得反覆回味的影片。無論懂與不懂,它富含戲劇的爽快與豐富的寓意,讓人每次回看,總能看出些新東西來。這樣的作品誕生,似乎除了藝術家的努力,還有冥冥之中「藝術之神」的加持。甚至連姜文導演自己日後想要超越,也是不太可能了。
——也許「神作」之所以神奇,就是每十年甚至更久才能得之。如果每年都有,就不能稱為「神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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