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區文化宮,是各個樂團排練的場所,並不大的排練廳裡,緊張和激動兼有、不適應和歸屬同存,而音樂是屬於這裡的永恆主題。
樂團人是文化宮裡的常客,他們是在音樂裡汲取營養而成長的。當指揮棒壓下、合奏響起,一些屬於他們的故事也將繼續。
文| 金夢恬 張韻蕾
記者| 金夢恬 張韻蕾
編輯| 金夢恬 王欣怡
本文共4807字,預計閱讀時間為7分鐘
湯佳祺:交響裡的十餘年
湯佳祺還常常想起自己第一次跟隨上海學生交響樂團演出的場景。露天的陸家嘴的廣場趕上了一場暴雨,指揮的手指一落,雷聲滾滾,和樂隊同時發聲。那次表演的曲目是小約翰·史特勞斯的《雷電波爾卡》,交響樂和大自然的暗自契合讓他印象深刻。湯佳祺那時高一,剛剛加入樂團,坐在第二小提琴的最後一檔。現在他已經是上海學生交響樂團和復旦弦樂團的首席小提琴手。
上海學生交響樂團是湯佳祺加入的第一個樂團,與身邊的同學相比晚了很多。
第一次在樂團裡的排練並不美好。合排之前是每個聲部的分排練習,那首曲子——保羅·杜卡的《小巫師》本身就不簡單,沒有樂團經歷的他更不知道怎麼去排,「自己練也不知道練的是什麼,你看著那個節奏就會去想:我這個過去就行了,也沒有什麼主旋律,沒什麼需要練的東西。」在樂團合練的時候不免因此手足無措,跟不上的節拍和旋律讓他全程愣在排練廳。
《小巫師》的慌亂剛剛熬到了結尾,指揮沒有示意結束,直接順到了《命運之力》序曲的排練。聲部裡的老部員對這首曲子早已滾瓜爛熟,而湯佳祺還沒排過,因為分聲部排練的時候這首曲子並沒有被提上日程。面對全然陌生的譜子,他的弓法和節奏全亂,指揮停下問他:這個同學怎麼不會拉。
一句話讓坐在最後的湯佳祺滿臉通紅,汗一下子就落下來。直到他的首席幫他圓場說,他才剛來,這首曲子沒有分排過。
湯佳祺在復旦演出
「沒有樂團經驗第一次排練肯定是非常困難的。」他承認。六年裡他的座位慢慢移到了首席,看過的一批又一批的新老交替,在樂團裡越發遊刃有餘。但少有人知道他前兩年都在最末,挫敗感是有,但更多的還是對自己的投入和高要求。
「不想坐首席的小提琴不是好小提琴」,他開玩笑說,「不管坐在哪裡都得有一顆首席的心。」
湯佳祺在「為祖國歌唱」宣傳片中鏡頭
湯佳祺四歲時在興趣班裡選了「聲樂」和「小提琴」,六七歲找專門的老師上小課,從不免乏味的基礎音階和每日在家長堅持下的練習伊始,小提琴成了他人生的常駐客。除了集訓,他每天都堅持拉半個小時,即使最忙的高三也是在繁忙學業的空隙以音樂為消遣。
在最開始的十年裡,獨奏是常態。老師在他初中畢業的時候和他說,「你該去參加一個樂團了。」自此,他走上一條和獨奏全然不同的路。
樂團的要求高,節奏、音準、配合和試奏一一被列入考量,還有著只屬於合奏的小壓力:彈錯了要裝作沒事地一路順下去,不能笑、不能停、不能和別人對視;除了要把自己的部分彈得行雲流水,還得分出精力去應和其他聲部的強弱節拍;他最害怕在合奏的時候「冒泡」——所有樂器都停頓的片刻裡,一不小心劃到的琴弦顯得異常刺耳,「那真的是全場盯著你看,恨不得挖個洞自己鑽進去」。
在樂團的日子裡他有時會嚮往為數不多的獨奏機會,——一個人站在偌大的舞臺上,有整個樂隊跟隨著自己做伴奏。他有一次在臺上獨奏了半個小時,「結束之後和『磕了藥』一樣」,他已經完全進入屬於獨奏的狀態,連回想起來都會覺得過癮。
湯佳祺在樂團
但即便如此,他還是在加入樂團之後才徹底愛上小提琴和演奏的。「我身邊有很多朋友比我更早加入樂團,他們更早有歸屬感,」他說,「只有進了樂團才知道,這和自己拉琴是不一樣的。樂團的魅力就是與人合作、和別人一起演奏的經歷。」
在樂團裡,有玩伴、有教他很多小技巧的老團員;團隊排練的認真讓他們的演出大都圓滿告終,現在作為首席的他也會收到花束;有的時候寒暑假集訓、出國演出住在一起,在異國他鄉一同「拉過琴」的情誼是樂團贈予的禮物。其中一個朋友是他在剛剛進樂團的時候認識的,在他還對於樂團懵懂無知的時候教會他許多樂團演奏的道理。「樂團裡有自己的一些『歪門邪道』,如果不是別人帶你,你自己是悟不出來的。」現在他們是摯友了,會一起去聽音樂會和約飯。
除此之外,樂團還有自己的小故事。比如黑管演奏者的某一張譜子上被標記了「低頭」,初來乍到的團員不懂得含義,在被標出的小節裡就因為沒有低頭而被後排的長號戳到。「那是一個長號很低的音,需要把號拉得很長。」他解釋說。這些廣為流傳在樂團裡的軼聞和樂譜上的「小tips」無形之中把他徹徹底底拽進了樂團世界,老一輩的標註裡隱藏著經驗和故事,而這些便隨著樂譜代代傳承、生生不息。
湯佳祺在演出
2018年暑假,湯佳祺跟隨上海學生交響樂團一同去俄羅斯及芬蘭演出。在莫斯科演奏的曲目中包含了一首《梁祝》。觀眾席最前排有一位頭髮花白的觀眾,他並非音樂專業的。「但他一看就知道已經聽過這首曲子很多次了,」每每到了不同的部分,老先生總能找到相應的出彩聲部,——按照樂團的話說,他是會「看」交響樂的人。
那場演出湯佳祺坐在首席,他時常會用餘光留意老先生的反應,一場演出下來感慨良多。莫斯科民眾的音樂素養之高、他們對於古典音樂了解之充分讓他印象深刻。
但上海聽眾音樂素養在他的眼裡也與日俱增。令湯佳祺記憶深刻的一個故事,來自樂團裡的指揮國家一級指揮曹鵬:那是國際知名的樂團在上海演奏《馬勒第二交響曲》,整場演出精彩絕倫,而唯有最後一個樂章比預想稍微快了一點。在他走出音樂廳的時,還在反覆想這個微乎其微的失誤。但與此同時他聽見走過身邊兩兩三三的聽眾在討論同一個問題,這讓他感到驚訝。湯佳祺一直記得這句話,「一個城市重要的是要有音樂素養的觀眾,而不在於城市裡有一兩個專業樂團。」
湯佳祺在演出
加入交響樂的許多年裡,他對音樂有著自己的理解。「『愛樂樂團』的英語是『philharmonic』,和前面的詞綴相關的詞都是哲學、慈善,這些根本上都是『愛』的意思;而後面的詞根『harmony』,和弦上的一致,和諧。交響樂其實就是『愛與和諧』。」他說,「交響樂是其他音樂種類所不能比擬的,在複雜程度、變化程度和層次上都是。」
湯佳祺在復旦演出
湯佳祺對音樂的熱愛是為他身邊人所公認的。
他以藝術特長生的身份來到復旦,而在特長生考試的時候幾乎是「順手一撈」地拿到了全國唯一的名額。除復旦之外,他還同時握有交大和浙大的加分。
在音樂的這一路上他似乎順風順水:大大小小的成功演出羅列不滿;除了樂團首席,他也有機會去專業樂團裡演奏幫忙「賺外快」;他會聲樂,還在學鋼琴;在他所在管理學院裡,提到「小提琴」就會想到「湯佳祺」。
在旁人都以為他的未來已經釘在釘板上順順噹噹的時候,他卻還一直在思索未來的方向。原來的兩個樂團隨著畢業而不能常駐,但在交響樂團裡演奏是他未來依舊想持續的事;而管理學院的學業卻被記入未來規劃,他想去美國讀金融碩士;但那之後,他還想對指揮有所涉獵。在大四這年大大小小的樂團排練裡,他越發感覺到自己的興趣所在。「我學習指揮的意願還挺強的」,他說,「但未來誰知道呢。」
對於湯佳祺而言,未來的路好像還不曾有一個既定軌道,但他依舊會毫無遲疑地帶著自己對音樂的熱愛和光芒,走過後來的許多年。
付文睿:民樂與詩
「在我看來,民樂裡流淌著詩性。」18級環境科學與工程專業的付文睿說。
即使在大一課程最密集、任務繁重的一段時間中,她也會在第四節課一下課,就拎起包騎上自行車,從本部的三教四教趕到東區文化宮——民樂團在那裡排練。這是屬於她的一方小天地,對她而言,仿佛只要抱著琵琶就可以忘卻整個世界。但不過一會她又要匆匆趕回本部,大多數情況下,午餐只能趁著第六節下課在全家草草解決。
她樂於如此奔波:「我的生活不能缺少音樂,不能缺少練琴。」從小學一年級起學琴,至今已有十三年。
2019年復旦大學民樂團赴歐巡演:拉普蘭站
「學琴不像高考,不是說老師教了你就會了,還是需要長時間的練習。」她還記得自己練「輪指」的時候,音量、節奏、雜音都是難題,她一直練了許多年,直到某一天才在突然間發現雜音減小許多,這種成就感令她在回顧過往時有些釋然。
「能看見自己的進步就會喜歡了。」慢慢地,她愛上了琵琶,愛上了音樂,「現在練琴對於我而言就像玩一樣」,她開玩笑說。
剛進入大學看到民樂團的招新海報,付文睿就義無反顧地加入其中。
這是她第一次加入樂團。剛加入時,她在一眾樂手中多有不適應。缺失樂團經驗讓她不懂得如何校音——根據各個不同聲部、當時樂團的情況去靈活調整自己的音量速度。與此同時,如何調整表情、如何配合都是能力上的空白區。
第一次上臺演出是在外面和幾個同學一起重奏,舞臺的燈光和觀眾的目光都打在身上,因為緊張她渾身發燙,臉一直紅到了脖子。而現在,「過激反應」被更加成熟的舞臺經驗所代替。
民樂團在國外演出
在指揮和學姐學長的言傳身教裡,她適應了民樂團的節拍,並在其中找到了一種成就感,雖然「學琵琶的人太多,我只是一個小透明」,但能參與合奏、和大家一起演奏一首好聽的又有深度的作品,這是樂團具有的力量。「不同音色、音域,甚至是不同律制的樂器交織碰撞的音樂之美,這種震撼的效果是獨奏代替不了的。」
合奏鍛鍊了她的心理素質,使她更加氣定神閒,「相較於獨奏的低容錯率而容易導致緊張而言,在合奏時的心態更平和的情況下,做到提高準確率、出錯不驚慌,對獨奏也是大有助益的。」
民樂團在聖誕老人村演出
民樂團裡的人亦讓她動容。上學期的專場音樂會臨近期末,負責籌備的團長即使學業繁重,在「樂團」和「圖書館」兩點一線裡仍盡心盡力地把關各類細節。還有一次,琵琶聲部碰到了「技術難關」,——一段速度太快的段落讓彈奏難度直線上升,第一次排練的時候完成度並不高。這群琵琶樂手都自發地花時間勤加練習,那段時間,她總是能不期然在東宮和這些姑娘們偶遇。「大家一起奮鬥,這本身就是一件很振奮人心的事情。」付文睿說。
她想用「詩性」二字來形容民樂。在她眼裡,傳統文化中的品格總會不自覺的融入在民樂的表達中,在一俯仰一嘆息之間悄然流露。「民樂有自己的內在骨在這裡,而外在表現的章法卻不太容易被人尋到。」時而激昂澎湃,時而淺唱低吟,民樂能夠自由的表達情緒,最終走向詩意。
「民樂最重要的永遠是它的骨。」
侯羽齊:「合」以為家
「我真的好喜歡大家呀。」提到合唱團,這是侯羽齊說得最多的一句話,她在今年成為了復旦大學校合唱團團長。
從新入校時小團員,到大二時的聲部長,再至今年已然成為了需要挑起大梁的團長,伴隨著一場場演出和年齡的增長,侯羽齊肩上的責任越來越重,從前,她只要負責唱好自己的部分,當了聲部長後,要帶聲部練習,而現在,要做的事更多了——接活動、找場地、排時間……學工的事情接踵而至,繁忙成為她的生活常態。
「基本上會先保證排練時間、安排好各種事情,然後其他的時間抓緊學習。」
侯羽齊的生活照
然而,進入合唱團後,「感受到了合唱的魅力就再也離不開它了。你一個人唱歌的時候,只有一個維度的聲音;合唱的時候,就像是跑去了另一個世界漫遊。」
她喜愛音樂本身,喜愛和聲的美妙。回到家中還會給爸爸媽媽分配聲部一起享受合唱的樂趣。「和器樂相比,合唱的表達形式更私人,合唱的音色由我們每個人的聲音決定,讓每個人都變得獨一無二、不可或缺。」
侯羽齊的生活照
侯羽齊的回憶中有好幾筆濃墨重彩之處,都事關合唱團。她最喜歡的一首歌,是那讓她「唱一遍眼淚都要掉下來」的《玉門關》。「希望在我畢業之前我們合唱團能夠有一次完美地演出這首歌。」
她在合唱團度過許多節日。在中秋、國慶走進排練廳,能看見每把椅子上都貼了祝福語,這些祝福語多是從他們演唱排練的歌詞改編而來;到晚上,團員們會聚在一起,吃著學長學姐們帶來的新鮮出爐、熱呼呼的鮮肉月餅,她的心裡也熱熱的。到了聖誕節,團員們會互送禮物;而軍訓時會傳來「只有我們合唱團的人看得懂的」小紙條,這是來自合唱團的默契。
要是沒能趕上哪一次排練,她就會非常想念大家。她把合唱團當成了上海這座城市裡,她的第二處家。
合唱團在雲南聶耳藝術周演出
三個樂團的人,許多樂團的故事。它們都藏在音符和曲譜裡,藏在校園各個屬於練琴和歌唱的角落裡,藏在「東宮」每一夜靜謐的酣夢中。
下次當音樂響起,還會有人駐足聆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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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信編輯 | 張韻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