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雙子殺手》宣傳期間,李安在復旦大學參加對談活動,有位觀眾向他提問:
「作為直男是怎麼拍出《斷背山》來的?」
面對這個有些「尷尬」的問題,李安依然保持著他那「尷尬又不失禮貌的微笑」,不急不忙地回答:
人不能用男女、陰陽這麼簡單粗糙地去分類,我們每個人的內心都有很多元素,男人裡面都有女人在,女人裡面也有男人在,社會中每個人都有不一樣的成分……」如果不那麼簡化成男女、直彎、怪異不怪異的話,這個世界對我來說會是更加理想的。
至於《斷背山》到底是怎麼拍出來的,李安表示,拍這部電影本身就是很奇妙的,「不必搞得太清楚,在恍兮惚兮之間做出來最好」,自己也講不明白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其實,李安執導《斷背山》既是機緣巧合,也是命中注定。
今天剛好是《斷背山》上映15周年,不妨一起來看看,李安這位「直男」是如何拍出《斷背山》的。
01題材敏感,無人接拍
2015年6月26日,美國最高法院做出了一項歷史性的裁決,以5:4的結果裁決同性伴侶在美國具有婚姻權,同性婚姻在美國全境合法化。
然而,在《斷背山》的年代,「同性戀」仍然是個禁忌敏感的話題。
1997年10月,女作家安妮·普魯的短篇小說《斷背山》首次刊載於《紐約客》雜誌,第二年便獲得了歐·亨利短篇小說獎。
普魯創作《斷背山》的初衷,是對於西部牛仔群體中存在的「同性戀恐懼症」問題的研究。
故事中,恩尼斯9歲時曾親眼目睹鎮上的同性戀者被殘忍殺害,屍體丟棄在灌溉渠裡,甚至在聽聞傑克的死訊時,眼前浮現出傑克遭群毆致死的痛苦場景。
這些對待同性戀者的殘忍行徑一點不誇張,在現實中真真切切地發生著。
《斷背山》小說發表後的第二年,就有一位懷俄明州的同性戀大學生,在拉米勒城被虐待至死。
好萊塢女編劇黛安娜·奧薩納被這部小說吸引,連讀了兩遍,並推薦給搭檔拉裡·麥克默特裡,經過原作者同意後,他們將小說改編成了電影劇本。
劇本幾經輾轉,傳到了製片人詹姆士·沙姆斯的手上。
沙姆斯開始為《斷背山》尋找投資,卻四處碰壁。
很多時候,當對方得知這是一個西部牛仔的同性愛情故事時,直接回復了一句「你是在開玩笑嗎?」
西部牛仔作為美國精神的象徵,最有男子氣概的形象代表,和令人不齒的「同性戀」聯繫在一起,就足以讓保守主義者高舉反對的大旗。
沒有多少投資者願意冒這個風險。
《斷背山》找尋導演的過程也經歷了諸多坎坷,無人敢接這塊「燙手山芋」。
曾執導《心靈捕手》的著名導演格斯·范·桑特本有意拍攝,最終因為找不到合適的演員,只好作罷。
之後,沙姆斯又找了幾位文藝片導演,看過劇本後都覺得很喜歡,但到要籤約時,又一一推卻,說不出具體的緣由。
2002年底,沙姆斯把《斷背山》劇本推薦給了老搭檔李安。
沙姆斯當時經營的電影公司Good Machine規模較小,以49萬美金的低成本製作李安的處女作《推手》起家,並且包攬了他之後的所有作品。兩人是合作多年的默契搭檔。
但不湊巧的是,當時的李安正在埋頭於大製作超英電影《綠巨人浩克》,忙得焦頭爛額,無暇顧及。
《斷背山》就這樣擱置了下來。
02兜兜轉轉,還是李安
2004年,曾經的Good Machine成長為頗具實力的Focus Features(焦點電影公司),沙姆斯覺得時機成熟,將《斷背山》重新提上了議程。
而此時的李安,遭遇了事業上的重大挫折。
製作成本高達1.37億美元的《綠巨人浩克》本是李安的野心之作,上映之後卻反響平平,全球票房僅2.4億美元。
李安深感挫敗,心情低落,「就像鬥敗的公雞,意志消沉」。
五年來高強度的工作更是讓他疲憊不堪,甚至首次萌生了退出影壇的念頭。
當沙姆斯再次找到他時,李安本是抱著「反正沒人拍,不如就拍這部」的想法,打算通過創作提振消沉的情緒。
《斷背山》的故事讀到最後,李安被其中真摯的情感深深打動,忍不住潸然淚下。
故事中的傑克對恩尼斯說:「我們只剩下了斷背山。」這句話狠狠地擊中了我,那種「一旦失去,再也無法擁有」的感覺迫使我要拍這部電影。
其實,《斷背山》並非李安試水同性題材的第一部作品。
1993年的《喜宴》就探討了同性戀者和傳統家庭觀念之間的碰撞,李安還在片中貢獻了唯一一次客串,說出那句犀利的經典臺詞:「你正見識到五千年性壓抑的結果。」
拍《喜宴》的時候,李安自己也覺得不太適應,「陰陽怪氣的」,身邊的同事似乎都用異樣的眼光來看待他。
電影拍到一半,李安的太太林惠嘉帶著兒子來探班,同事驚訝地說:「哎呀,這個人怎麼還有太太?」
到了拍攝《斷背山》時,令李安感到陌生的並非同性題材,而是美國西部牛仔的生存狀態。
為此,李安特意前往懷俄明州,拜見小說作者安妮·普魯。
一開始普魯還有些嚴厲,似乎並不滿意由李安來執導《斷背山》。
共進晚餐時,李安點了一道名叫「落基山牡蠣」的菜,他當時並不知道,這道菜其實是油炸牛睪丸,而且據說是美國西部牛仔最喜愛的一道菜。
普魯嘗了一口後說:「女人們不應該吃這個。」
說著說著就露出了笑容,之後他們的交流變得更融洽起來,就小說中的一些細節進行了詳細溝通。
李安對故事本身和美國西部農村的理解也逐漸得到了普魯的認可。
03渾然天成的《斷背山》
比起《臥虎藏龍》和《綠巨人》這樣耗費心力的野心之作,李安拍《斷背山》的整個過程顯然要輕鬆得多,更像是他的自我療愈。
沙姆斯給出的製作成本也很低,僅有1400萬美元。
李安對《斷背山》有一種獨特的情感,在他看來,不是他成就了《斷背山》,而是《斷背山》拯救了低谷中的他。
2017年,傑克·吉倫哈爾回憶和李安合作《斷背山》的經歷時說:
和李安一起工作,就像是在靜默的大師講堂,我們並不總是需要用說話來交流,整個課堂就像是在耳邊絮語。
這番極高的評價卻被隨後上臺的李安當場「打臉」:
傑克,你剛剛說我在拍攝《斷背山》的時候,是個十分安靜謙和的人,其實那並不是因為我多有智慧,只是因為我實在太累了,我簡直快要睡著了。這是唯一一部電影,我每天早上都起不來床,一點工作的動力都沒有。
這番話當然是幽默和自謙的成分居多,但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李安的創作狀態。
李安覺得,《斷背山》不是自己刻意去追求的,而是渾然天成的。
原作故事真摯動人,劇本「情節、人物和臺詞都很完整」,兩位主角希斯·萊傑和傑克·吉倫哈爾的表演精彩絕倫。
甚至連外景拍攝地加拿大阿爾伯塔省的風景都無比配合,落基山脈延綿壯闊,草原和湖泊交織輝映,天光雲影倒映水中,每一幀畫面都如明信片般優美迷人。
而作為導演的李安,只是把整個故事講好,把演員的表演把控好,保持著劇本的本真,將其真實地呈現出來。
實際上,這種「渾然天成」的背後,是李安一直以來絕不降低的拍片標準,是他對於色彩和構圖的專業眼光,是他帶著東方理念的細膩含蓄的情感表達。
拍攝片中的激情戲份,可能是唯一令李安感到苦惱的地方。
為了避免讓演員感到害羞尷尬,李安把激情戲拆解成了13個部分,甚至詳細地寫出了每個部分的注意事項,逐段進行拍攝。
當兩位男主角演完那場戲時,他們都站了起來,非常驚訝地發現李安的臉上露出了一個大大的笑容,這是一個自我滿足的笑。
傑克·吉倫哈爾走上前去,問道:「剛才這段演得怎麼樣?你喜歡這場戲嗎?」
李安一邊笑著一邊點頭,拖長音說了句:「So~~~ gay~~~」(太!基!了!)
04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座「斷背山」
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座斷背山,只是你沒有上去過。往往當你終於嘗到愛情滋味時,已經錯過了,這是最讓我悵然的。
「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座斷背山。」15年來,每當提及《斷背山》時,必有這句。
有意思的是,我經常看到在這句評論下面,會有網友急著否認:「不不不,我心裡沒有。」
似乎把這句話理解成了每個人都潛藏著同性戀傾向,避之不及。
其實這句話並非《斷背山》獨享,而是李安在解釋自己所有作品時的「萬能句式」。
《臥虎藏龍》的時候,李安說「每個人心中都有一把青冥劍」。
《綠巨人浩克》則是「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綠巨人」。
到了《少年派的奇幻漂流》,又變成了「每個人心中都有一隻猛虎」。
……
看似有些偷懶取巧,恰恰說明了李安作品中所蘊含的,正是那些觸及每個人內心深處的「普世情感」。
當時的影評人評價《斷背山》時會給它貼標籤,同志片、西部片、西部牛仔同志片,這些帶著各種色彩的標籤反而讓人忽略了電影本身。
在李安眼裡,他就是在講一個普世意義上的愛情故事,完全沒有企圖讓這部電影承載「為同性戀群體爭取婚姻權」的責任。
李安的態度很明確:
這部電影不是為同性戀權利呼喊,也不是對同性戀保守的觀察。我是一個戲劇家,對我來說的底線是愛情故事。
就連《斷背山》的電影海報,設計參考的對象都是《鐵達尼號》這樣的愛情片。
只不過故事的兩位主角,性別都是男性,身份都是西部牛仔。
他們在一定程度上並不清楚什麼才是愛,差不多花了20年的時間試圖去搞清楚。等到真正明白那份真愛的時候,斯人已逝……
只剩下那兩件襯衫,你守護著我,我守護著你,訴說永遠的誓言。
「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座斷背山」,並不是指每個人在潛意識裡都渴望同性之愛,而是每個人在心底,都嚮往著一份純真雋永、刻骨銘心的情感。
這樣也許就能理解,為何李安會說,人不能用直男、直女、同性戀這些標籤來簡單粗暴地分類了,世界應當是更多元化的。
他所強調的,是一種超越性別差異、文化差異的普世價值理念:「當愛降臨時,異性之愛與同性之愛是毫無差別的。」
正如《斷背山》海報上寫的那句:「Love is a force of nature.」
愛是天性使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