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每個人成長的過程中,總有些難以忘懷的人。這個人,也許只陪你走過生命中的一年半載。可是這短短的一段,卻在漫長的人生軌跡中,留下深深的印記。年屆不惑,清晨或黃昏,在林立的高樓前倚窗而立,極目之處,樓宇間都是烏央烏央的急匆匆忙碌著的人群。恍惚中覺得這城市的底色,單調而蒼白!理想和現實之間,橫隔鴻溝。
就想到了過往的一些人,比如:喬老師。
隱遁於現實,回憶是不錯的選擇。
喬老師是我的啟蒙老師。
我們那一代人的童年,就像狄根思《霧都孤兒》中描述的一樣,像被遺棄的孩童成天在荒野上遊蕩,無拘無絆的形同小野獸。能讓這些充滿野性一刻也不消停的頑童中規中矩安靜地坐在教室,真的需要神助。除此之外而唯一能做到這些的,只有老師!
幸運的是,我生活的鄉村,有著尊師重教的優良傳統。再頑劣的孩童,只要一見到老師,不管是哪個科哪個班的老師,立刻認慫。在桐城,教師,是個清貧(那個年代普遍清貧)但是幸福並且崇高的職業,不管是有錢的老闆還是權傾一方的鄉幹部,沒有誰的權威能凌駕於老師之上。前些年,聽說某地學生家長打老師,此毀三觀之野蠻行徑,實在讓人震驚!我上學時,母親常對老師說的一句話就是:孩子不聽話,您就打他!體罰是必修課。有時候放學回家,手掌紅腫,母親看見了,必定誇老師:打得好!不打你都上天了。
一個男孩,在成長的過程中,沒被體罰過,不是天才就是廢柴。
我的小學有一個很動聽的名字:青城小學。而不是傳統的以村莊命名,這在當地很稀少。我很納悶,比如鄭圩小學仇畈小學,為什麼不是五合小學而是青城小學?「青城山下白素貞,洞中千年修此身。」這也不搭噶呀?此青城非彼青城,沒有人能告訴我為什麼?
當年,喬老師是青城小學唯一的公辦老師,吃商品糧,也是全村唯一吃商品糧的;喬老師是江蘇人,這也很稀少,小學老師一般都是本土的。據說喬老師的愛人是國民黨的營長,在駐地娶得喬老師,後來因為不願意去臺灣,就隨夫籍回了桐城。喬老師的愛人我見過,和在電視上看到的醜陋猥瑣的國民黨軍官不一樣,卻是高大儒雅的一位先生,就有點納悶了。後來,慢慢的知道了,國民黨當時的軍官,很多接受了良好的教育,比如北大歷史系的張靈甫將軍,清華的孫立人將軍。喬老師的愛人,文革中沒受到迫害,也是得益於我們鄉村有著崇尚文化的土壤。文化人,不管你的信仰如何,只要道德尚可,在家鄉桐城必然受到尊敬。我為家鄉的這個傳統,驕傲。
學校安排喬老師教一年級,是有道理的。一年級,開始學拼音。桐城人,據說鼻梁的結構異於外地人,拼音l和n的發音,分不清,讀起來很費勁。而喬老師,因為是江蘇人,前後鼻音的優勢,就很明顯了。比如「汪」和「彎」的讀音我現在還分不清,聽上去明明就一個味!所以,喬老師的普通話,在當地的學校,不是一般的標準。
喬老師長什麼樣呢?國務院副總理,吳儀!對,就這個形態,端莊文雅。
傳說,喬老師會武功!我們村,有兩個會武功的;一個是退伍回鄉的王營長,村民兵營長,另外一個就是喬老師;傳說,他倆功夫的差別是:王營長的功夫傷人之後,可以救活;而喬老師,一出手,就沒治了!我很好奇,也有點害怕。可喬老師從沒出過手!她怎麼會武功呢?明明是溫文爾雅的呀!
有時候,也很兇,比如,在她午睡被吵醒的時候!那一次,我們中午早早的就到了學校,開始在教室瘋狂地打鬧,然後就吵醒了隔壁宿舍的喬老師。遠遠的只見老師拿著大戒尺,氣衝衝奔教室來了,我們嚇得立刻裝作伏桌午休的樣子。但是難逃責罰,每個人的脊背上都挨了三戒尺,很重很痛。
三尺長的戒尺!
教室恢復了短暫的平靜。
多少年之後,還清晰的記得那個午後,鞭笞在身上「啪啪」作響的戒尺聲以及火辣辣的疼。
七十年代的鄉村小學,學校已經有專門做飯的,燒鍋佬。老師的一日三餐,都在學校,這個很吸引人;那時村幹部都在家吃飯(現在的村幹部鳥槍換炮了)。可見,即使在不富裕多數人吃不飽飯的年代,家鄉桐城對教育依然重視,並且認為就應該這樣,沒人有異議。民辦教師一樣的也吃住在學校,對教師(先生)的尊重,可見一斑。
我家緊鄰著學校,多近呢?一百米不到。逢颳風下雨天,喬老師就不回離校三四裡遠鄰村的家,吃過晚飯,早早的就到我家串門,和我媽我姐她們聊天,以打發鄉村寂寥黑暗的長夜。那會兒,沒有電視可看。聊著聊著,就把長夜聊短了,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也聊融洽了。
喬老師是公辦老師,公辦老師和民辦老師的區別是,前者是吃皇糧;三千年的農耕文化,決定了「皇糧」這倆個字在老百姓心目中厚重的份量,不用解釋了;民辦教師的工資是鄉村自籌(類似於在編和聘用的區別,但收入差距不大)。公辦教師的待遇應該好點。喬老師每次晚飯後到我家,都會端著一個玻璃杯,裡面總是一杯麥乳精,很香,誘人的香。有時候是白色的,牛奶?為什麼是問號呢?那個年代,奶粉稀有,我從沒見過,應該很甜吧?聞上去就有一股香味兒!
那一年,雨水特別的多,老天沒完沒了的下,奶奶說,天破了!老屋的土牆,禁不住雨水的浸泡,搖搖欲墜。父親一輩子遇到過很多次挑戰,這次無疑是最大的:修牆還是推倒重建?修,難度太大,沒瓦匠願意接這個活,連和父親私交甚好的「而後」親爺(這個親爺,十句話九句用「而後」開頭)也不幹。就在父親撓頭猶豫的時候,一個遠親,老木匠海青大姑爺的,一語定乾坤:
「這樣的屋,還修得起來?不要想了,推倒重做!」
父親心裡尚存的一絲僥倖,沒有了,踏實的準備做屋吧。
快放暑假了,喬老師時常來串門,看到房子漏水,對我媽說:
「和平呀,放暑假了,這屋也不安全,你家倆大小子去我宿舍住吧,暑假過完,新房子差不多可以做好了吧。」
一放暑假,喬老師把學校大門和宿舍門的鑰匙,都交到了我媽的手裡。
家鄉春天的雨,像懷春的少女,多情綿柔的似一層薄紗,輕輕的飄下來,灑在臉上柔柔的,潤物細無聲;而夏天的雨,則像一事無成狂躁的中年漢子,怒吼著宣洩內心的憤懣,在電閃雷鳴中衝刷著一切;很有規律,幾乎每天下午,都會下一場暴風雨,時間也不長,半個小時之後,雨過天晴。被雨水洗刷過的天空,一塵不染,雲彩也妖嬈得讓你沉醉!當西邊的晚霞像著了火一樣通紅通紅的小山丘似的往上不斷的湧起,火燒雲的奇觀就吸引了人們的目光!雲彩的反射之下,世間萬物都被鍍上了喜慶的火紅色,鄉村貧瘠的生活,在剎那間,似乎也有了色彩和滋味;
有時候,太陽正要下山,一陣暴雨過後,在西南方向,雨水竟然衝刷出了一片群山!尋常晴天從沒見過的高山,竟在雨後夕陽的餘暉下,露出了崢嶸!遙遙的,在山峰之巔,太陽像被雨水降溫了的小火球,懸在山巔,散發著五彩的光芒,佛光嗎?幼小的我,常常在想:那是神仙住的地方?那麼遙遠高聳入雲的山會是什麼山呢?
多少年之後,我去過那裡之後才知道,小時候的遙不可及其實只有一步之遙,而神秘神往的暴雨後才能見到的大山,就是天柱山!懸掛太陽的山峰,就是天柱山的最高峰,天柱峰!
雨後,鄉村的一切看上去都很迷人,而屋內,滴滴答答的漏著雨。我和我那懵懵懂懂的兄長,就會去喬老師的宿舍。夜晚的校園空蕩蕩的,村莊的夜晚真黑呀!黢黑黢黑的夜,吞噬了星星和月亮,走進去就像掉進了無底的深淵。校園也沒路燈,只有喬老師的宿舍有一盞十五之光(瓦)的燈泡,發出微暗昏黃的光!鄉村停電,也是常有的事。校園中間一顆梧桐樹,巨大的樹蔭下,是不是有鬼躲在裡面?喬老師尋常一個人住校怕不怕?是不是因為她有武功才不怕?還是有愛管閒事愛嘮叨善良的燒鍋老太太陪著她?
後來,小屁孩們像雛鳥一樣漸漸長大,一個個都飛走了。而喬老師一直在青城小學一年級,直到光榮退休,慢慢的在視野中不見了。而我,依然分不清「汪」和「彎」的前後音,依然不覺得「農」和「龍」的讀音有什麼迥異。我從不懷疑喬老師當年的辛勤付出,只是懷疑我的鼻梁結構有缺陷。直到和一群北方的戰友一起生活,他們的語音明顯的突出了「l」和「n」的不同韻味,堅定了我當初對自己的懷疑是多么正確。
二十年後的一天,我從部隊回鄉探親,在新渡車站竟然遇到了喬老師!她滿頭白髮,依然神採奕奕!老師一眼認出了我,拉著我的手,滿是驚奇滿是欣喜:「這是和平的小兒子呀?哎呀!長這麼高了,多好呀!」我的反應一向遲鈍,多年不見的老師,當時其實有很多感謝的話想說,卻一時語塞,只是看著老師,滿臉的陽光燦爛!一瞬間時光倒流,好像回到了童年的幸福時光。很快,去城關的班車來了,喬老師的兒子陪著她,走了!
多年之後,我依然記得那一天的新渡街上,陽光明媚,車來車往的熙熙攘攘熱鬧非凡,五彩繽紛的陽光像滿天的星星般耀眼!而滿頭銀髮的老師一臉慈祥的正對著一個穿上白下藍海軍服的年輕軍人不停的說著話。
人間忽晚,山河已秋。
多年之後,我依然忘不了小學,忘不了老師簡陋的宿舍。
老師的宿舍很小,一床一桌一書架,可有十二個平方?在那個漫長夏季的雨夜,我坐在老師批改作業的書桌前,聽著雨聲發呆;或者,拿起書架上的粉筆,在桌上畫呀寫呀,桌面寫滿了擦掉,擦掉又再寫滿。手上白白的粉筆灰和粉筆灰淡淡的嗆鼻子的味道,一直留在記憶的深處,那深處,還有少年淡淡的憂愁。
少年怎識愁滋味?
而喬老師已經作古好多年!
逝水流年裡,也早已紅了櫻桃,綠了芭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