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才是真正的春秋之秦穆公篇(11)
主筆:閒樂生
春秋中期,由於受到黃河及秦嶺東脈崤山一帶複雜地形、水文條件的限制,秦國在東進中原時受到了晉國的強大阻力,即便秦國君主秦穆公雄才大略,但也不得不與晉國結好,想要藉助晉國將其勢力延伸的黃河以東,最終達到稱霸中原的目的。因此,他三平晉亂,三定晉君,為了晉國是操碎了心。
但是很可惜,晉國的國力強於秦,對稱霸中原的渴望也不比秦低。所以,晉文公重耳雖然是靠著穆公的幫助才回到晉國撥亂反正成為國君的,而且又是穆公的女婿,但他畢竟是晉國的國君,代表著晉國的利益,所以他在與秦穩固同盟的同時,也不得不暗中抑制秦的勢力,至少,要死死守住豫西走廊的西段,將秦國的勢力範圍死死框定在黃河西岸。至於中原,那更是晉國的禁臠,秦國可以看,可以聞,但絕不能伸手。
這麼簡單的道理,聰明的秦穆公也不是不明白,但秦國想要在中原有所作為,又離不開晉國的支持,否則他連從崤函通道出來逛逛都做不到。秦晉之間這種微妙的關係就這麼一直持續著,直到有一天,一個老馬夫打破了這一切。
對於晉文公來說,鄭國是他中原霸權的唯一阻礙,也是他夢寐以求想要得到國家。蓋鄭國地處天下中心,又傍靠王畿,其西境要塞虎牢扼守著京師洛邑通往東方的通道,其南境則直逼楚國的方城隘口,其北境則控制著黃河南津的渡口。晉國如果控制了鄭國,則不僅能有效地對周王室造成威脅,迫使它承認自己的霸權;而且還能死死將楚國限制在方城以南,將晉國限制在黃河以北,其戰略意義太大了。另外鄭國也算是個中等大國,列強雖然暫時誰也沒有能力在不受幹擾的情況下吞併它,但如果能打敗它,迫使它聽從號令,利用鄭國可觀的兵力、財力,那無疑都會在列強對抗的天平上為自己加上一顆沉重的砝碼,從而建立真正穩固的霸權。所以顧棟高有云:「南北有事,鄭則被兵,地勢然也。」
說起來鄭國也真是個悲摧的國家,想當年春秋初年鄭莊公時,齊秦楚晉四強還不是很強,鄭國還做過中原小霸,只可惜鄭莊公死後,隨著四強的崛起與鄭國的內亂,鄭國的國勢江河日下,但鄭莊公之子鄭厲公仍能伐戎勤王、與齊宋一爭長短。然而到了鄭厲公之子鄭文公時,鄭國再也沒了爭霸的本錢,只能學會一套騎牆的本事:齊國強大時候,鄭文公就拜齊桓公為老大,齊桓公死後他又馬上拜楚成王為老大,等到城濮之戰楚國戰敗,他又第一個跳出來拜晉文公為老大;這就是個混子,根本沒有真感情。
所以,晉文公便以當年他流亡鄭國時,鄭文公閉門不納為藉口,宣布要討伐鄭國,想把它徹底打服。
為了增加勝算,晉文公還約了嶽父秦穆公來助拳。剛好秦穆公也想去東方刷刷存在感,拿不到實際利益去插上一腳也是好的,於是雙方一拍即合,共同出兵向東攻去。鄭國這些年來被楚國、齊國乃至宋國翻來覆去的反覆糟蹋,早就體虛力虧,哪裡還經得起晉秦兩強的重壓?
公元前630年九月初十日,秦晉兩國便攻破郊關,直逼鄭都新鄭,晉軍駐紮在函陵(今河南新鄭縣北十三裡),秦軍則駐紮在汜南(今河南省滎陽中牟縣南),將整個新鄭團團圍住,又派兵四下巡警,日夜盯防,勢必要讓城裡的一隻蒼蠅都飛不出來。
新鄭城,位於濟、洛、河、潁四水之間,當中原要津之地,為往來商賈必經之途。新鄭城的外形輪廓,近似一隻不規則的牛角,直到今天,當地民眾還習慣將新鄭稱為"四十五裡牛角城"。鄭國人為了保護自己的國都,運用大量人力物力財力,修築了工程浩大的城牆防禦體系。考古發現,鄭韓古城的城牆,牆基寬40米至60米,頂寬2.5米,一般高10米左右,最高的地方可達16米,比明清北京城還要高出5米,整座城池依勢而建,易守難攻,在缺乏投石車衝城車等有效的攻城武器的春秋時代,光憑人力想要攻破此等堅城,幾乎是不可能的。所以《孫子兵法》上說「攻城為下」。特別是像宋都商丘、曹都陶丘、鄭都新鄭這樣的國都級堅城,圍而不攻才是上上之策。
然而,這種曠日持久的圍城戰其實很殘酷,甚至比攻城戰還殘酷。
剛開始,鄭文公還死命硬撐,可是漸漸的,城裡的糧食卻一天少過一天,老百姓們餓得不行,每天跟他吵著要投降,吵得他六神無主腦袋發脹精神瀕臨崩潰邊緣,鄭文公無奈,只好大出血,把自己的傳家之寶拿了出來,請求晉文公退兵,晉文公提出了兩個條件。
1.將不被鄭文公待見而逃到晉國的鄭公子蘭立為鄭世子。晉文公其實並不想滅掉鄭國,他只要扶植代理人,最終把鄭國調教成一個親晉的政權就可以了。真滅了鄭國,對晉國並不划算,畢竟鄭國是老牌姬姓諸侯國,滅掉要付出相當大的政治代價,另外,滅掉鄭國這個緩衝區後,晉國將與其最大的對手楚國全面接壤,這兩大國勢均力敵,誰也滅不了誰,若為此事大打出手,連年累月,誰也受不了。
2.將鄭相叔詹逮捕,交給晉國處置。原來,當年晉文公流亡到鄭地時候,叔詹曾勸鄭文公善待重耳,但鄭文公就是不聽,叔詹於是勸鄭文公殺掉他,因為叔詹認為這位重耳非同一般,遲早會歸國即位。到時候,他也一定會來報復。
當然,晉文公的這個要求不僅是為了報復,還為除去鄭國的反晉勢力,除去鄭文公的得力助手。
這第一個條件好說,第二個條件就讓鄭文公為難了,叔詹是自己的親弟弟,也是自己的好臣子,手足之情,君臣之義,要他就這樣全都捨去,談何容易。
於是鄭文公遲遲沒有把這件事告訴叔詹,左右為難,日日煎熬。
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這件事還是被叔詹知道了。叔詹找到鄭文公,說道:「用我一個人可以救百姓,安國家,君主何必對小臣如此愛惜呢?」
鄭文公還是猶豫不決。
叔詹回到家裡,一夜未眠,第一天一早,就伏劍自殺了(與《史記》不同,《春秋穀梁傳》還有另外一種說法,說叔詹沒死,還和晉文公辯論了一番)。
為了不讓自己的哥哥為難,為了鄭國的百姓,叔詹死了,死的轟轟烈烈。
鄭文公聽說叔詹已死,慟哭了一場,然後把叔詹的屍體送到了晉軍營中,給晉文公看。晉文公還是感覺不解氣,竟然說道:「必欲一見鄭君,辱之而去。」
這回鄭文公傻眼了,晉侯實在太過分,難不成還要自己親自去晉營,跪下來苦苦哀求他嗎?這可慘了,不僅喪權,還要辱國了。
這時候老臣石申父站出來救場子了:「主公,如今秦晉合兵,我鄭危矣,臣建議選派一個嘴皮子最靈活的人偷出城去到秦軍那裡當說客,使動三寸不爛之舌,勸秦退兵。秦國人跑了,晉國人也就自然會退去了。」
鄭文公大喜:「好辦法,誰願去當這個說客,若能成功,功莫大焉。」
朝堂下一片寂靜,鄭文公滿懷期待的一個個看去,沒想到大家卻都眼神閃爍,嚇得往後直退,只有一個叫佚之狐(一隻狐?)的老臣堅定地站在原地,沒有後退。
鄭文公大喜:「有膽色,我欣賞你!」
佚之狐昨晚喝酒喝到凌晨三點半,腦袋還處於半醉半醒狀態,所以反應有些慢,沒來得及後退,現在被主公點到名字,不由叫苦不送:你們這些小人,陷害我!
好在他畢竟是「一隻狐」,眼睛轉兩下,突然想到一個好辦法:「主公,臣沒有後退並不是想自己去,而是要推薦一個更牛的人,此人口懸河漢,舌搖山嶽,十八般談技樣樣精通,臣每次跟他吵架,都被他批得體無完膚,沒有一次能吵贏的!主公若加其官爵,派他出馬,秦軍必退!」
鄭文公問:「誰這麼厲害,寡人怎麼沒聽過?」
「一隻狐」回答說:「此人乃燭之武,現任鄭國圉正(主管養馬的官員,其實就是個老馬夫),三世不遷官。乞主公加禮而遣之。」
於是,鄭文公派人把燭之武叫了來,這時大家才發現,這個被「一隻狐」誇得天花亂墜的「雄辯之士」,原來只是一個鬚髮盡白風燭殘年道兒都走不動的糟老頭,忍不住低頭偷笑起來。
老燭之武顫顫悠悠的走上前來,花了五分鐘才總算給鄭文公行了個禮,一邊咳嗽一邊說:「主公召老臣何事?」
大家的心中突然有了一種趕快把這老頭送到醫院去的衝動。
鄭文公強壓心頭的衝動,笑嘻嘻地說:「聽說您老舌辯過人,寡人很是仰慕,所以想讓您出城去說退秦師,不知您老可否答應?」
燭之武又咳嗽了好一陣,才說:「臣才疏學淺,年輕的時候,尚不能建立尺寸之功,現在老的牙齒都快掉光了,腰酸腿疼走不動道兒,又患有嚴重的哮喘病,說話都說不利索,又怎麼能犯顏強辯,說退千乘之師呢?」
鄭文公也不是個傻人,當即心領神會,說道:「老先生您事鄭三世,年紀一大把了還沒有被提拔,這都是寡人的過錯啊,現在寡人封你為亞卿,您老就勉為其難,去一趟秦營吧!」
燭之武聽說封他做了大官,當下腰也不酸了,腿也不疼了,多年的老哮喘也好了,當下大聲拜謝道:「大丈夫生不逢時,困頓半生,如今總算被主公發現了臣的才能,讓臣一展抱負,臣必當仁不讓,以老殘之身,報效主公的知遇之恩!」說著大踏步走出朝堂,雄姿英發,哪有半點老態!
是夜,月黑風高,燭之武悄然來到城牆之上,命守城的軍士以繩索將其縋下城來,他回頭看了一眼黑漆漆的城牆,颯然一笑,負手輕吟道:「風蕭蕭兮夜色寒,壯士出馬兮秦軍還!」說著在腰間栓了根繩子在城堞上,然後手一拉輕身一縱,眨眼間消失在城牆之下(夜縋而出),只留下兩個面面相覷的軍士撓頭苦笑。
汜南秦軍營內,穆公忙乎了一天,正快要進入夢鄉的時候,突然聽到營外有人大聲號哭,聲徹原野,吵得他不能入眠,不由大怒,便把兵丁叫了進來,沉著臉問道:「你出去看看,是誰在外面哭喪,把他給我抓過來,可惡,這還讓不讓人睡了!」
不一會兒,兵丁們把一個老頭帶了進來,說:「主公,就是這個老不死的在外面鬼叫,他還說他是鄭國的大官,哼,他如果是鄭國的大官,我就是鄭國的國君了!」
秦穆公見此人氣宇不凡,不似尋常之人,忙喝道:「不可放肆,快把老先生鬆綁了!老先生,不知您貴姓大名,為何深更半夜來此大聲哭泣?」
燭之武見計得逞,忙一抹眼淚,正容道:「老臣乃鄭之大夫燭武是也,所哭者,為鄭之將亡耳。」
穆公好奇地問:「你們鄭國要亡了,應該在你們鄭國哭啊,跑到我們這兒哭個什麼勁啊!」
燭之武答道:「老臣哭鄭,兼亦哭秦,鄭亡不足惜,獨可惜者秦耳。」
穆公聽了大怒:「危言聳聽,胡說八道,說狠話博版面,哼,你這種人我見多了!說,我倒要聽聽看,我們秦國有什麼好可惜的,說不清楚,砍了你腦袋!」
按照常人這個時候就要尿褲子了,可是我們的老同志燭之武卻面無懼色,只輕輕一笑,從容答道:「秦、晉兩國包圍鄭國,鄭國自知必亡。可如果滅亡鄭國而對君王有好處,那麼秦國當然沒有什麼好可惜的,問題是,鄭國的滅亡不但對秦國沒有一點好處,反而有天大的壞處,這就是秦國的可惜之處了!」
穆公聽出其中的味道來了,連忙再問:「何出此言?」
燭之武道:「君上您想想看,鄭國如果亡了,對誰最有好處,當然是晉國。至於秦國,想越過晉國而以遠方的鄭國土地作為邊邑,您認為可能嗎?所以最終的結局,只能是增加晉國的土地。另外,秦國和晉國東西相鄰,實力相差無幾,晉國更強了,那就相當於秦國變弱了。如果赦免鄭國,讓它做個東道主(「東道主」一詞典出於此),從今以後,秦國但凡東方有事要路過鄭國,咱都會隆重招待,一概免單。還有,君上您三平晉亂,對晉之恩,不可謂不厚亦,可曾見晉有分毫之報於君乎?晉國這幫人野心極大,他們又怎麼會有滿足的時候,今天滅掉鄭國開拓了東邊兒的土地,明天就會開拓西邊兒的土地,而他的西邊兒就是你們秦國,如果不攻打秦國,還能到哪裡去取得土地呢?晉國人的陰謀,昭然若彰,君上您聰明一世,怎麼會不明白這個道理,甘心為晉國人所驅使呢?連我這個外人,都為君上您可惜,所以老臣才會在營外情不自禁地為秦一哭啊!」
秦穆公不傻,其實燭之武說的這些話,他早就有想過,只是沒有燭之武說得這麼透。燭之武這麼說,等於是把秦晉之好所有虛偽的外皮都扒了下來,血淋淋的,讓秦穆公徹底認清楚:他三定晉君的努力,最終只是在為別人做嫁衣罷了,在強大的晉國面前,他註定只是個可笑的陪襯,註定,要在晉國的光芒下度過一生。
秦穆公頹然地坐倒在地上,良久,不發一語。他現在必須做出選擇:要麼繼續與晉盟好而受其制約,在其規定的框架中求生存發展;要麼冒險背盟,與晉一爭長短。
燭之武靜靜地看著穆公,等待著他的決定。
穆公長長地嘆了口氣,說道:「雖然我很不想承認,但是,你說的確實是實話。」
燭之武長長地舒了口氣,抹了一把冷汗,說道:「恭喜君上,您終於是明白了,從今往後,秦鄭兩國就是一家,不分彼此,永結同心。」
穆公大悅,於是和燭之武立下盟誓,並留下杞子、逢孫、楊孫三將在鄭國幫忙守城,以防晉軍仍不罷休,另外也為秦國日後重返中原布下局,埋好線。然後,秦穆公便吩咐大軍起營,連夜撤退了。
而鄭國雖然逃過一劫,但也為此付出了巨大的政治與經濟代價。首先是要做東道主,為秦國提供東面的軍旅、使團過境費用,這是一筆巨大的開銷,當初齊桓公率八國聯軍伐楚,就曾因為過境費用的問題與鄭國產生諸多齟齬,這個我們前面齊桓公篇也都有詳述。其次,還要把國家的防務交給秦國人,秦國駐軍的給養由鄭國負擔,這幾乎就是喪權辱國的不平等條約了。但鄭國人也沒有辦法,兩害相權取其輕,秦國國力比晉國相對要弱一些,離鄭國也相對要遠一些,對鄭國的安全威脅自然也更小一些,出賣國家利益給他們,總比賣給晉國要好一些。這就是弱國的悲哀,要靠賣國來救國,要靠接受野狼的保護,來對抗兇狠的老虎,多麼悲哀啊!
另外一邊,晉文公得知了秦國「私與鄭盟,背晉退兵」的消息,不由大怒。謀士狐偃也進言道:「秦君說走就走,太不給我們面子啦,臣建議追上去揍他們一頓。」
晉文公道:「不可。如果沒有秦君,怎麼會有寡人的今天。以怨報德,是為不仁;失其所與,是為不智;趁亂勝敵,是為不武。而如今秦國還派了兵保護鄭國,這仗沒法打了,咱們撤吧。」
晉方新霸,不宜輕與同盟之大國開釁。況且,秦國處於晉國的戰略後方,良好的秦晉關係是晉國全力東進的基石。現在兩國關係既已出現裂痕,晉國要做的應是彌補,絕非破壞。看來,晉文公的政治頭腦還是要比狐偃清醒很多。另外,鄭國既已交出了叔詹,並同意讓公子蘭成為太子,晉文公的政治目的便已算達到,於是不久,晉軍也撤兵回國了。
雖然沒有爆發明顯的衝突,但是,秦晉兩國間難得的蜜月時代已一去不復返了。「秦晉之好」這段千古美談,竟然如此收場,讓所有的人都唏噓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