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張風莉
2016年2月11日13:49分,網絡營銷人杜子建發了這樣一條微博:「我有一壺酒,足以慰風塵。」,這兩句詩我特別喜歡,想再續兩句,但恨才華不夠,求助網友幫忙續一下,我送酒,最好的送拉菲。
原以為是小範圍內的自娛自樂,讓杜子建沒想到的是,這條微博引起了網友們的極大關注。
短短三天時間,這條微博被轉發9萬多次,評論2萬多條,閱讀量更是達到了1800多萬,連知乎、豆瓣的網友也被動員起來,拿出熟讀《唐詩三百首》的功力,開始對下聯。不少網友還留言:「這年頭沒點文採,都不好意思混微博界了。」
「我有一壺酒,足以慰風塵。」,這兩句詩穿越了千年的風霜,俘獲了無數的心靈,但它卻不是出自杜子建之手,它是從一句古詩化用而來的。
中唐詩人韋應物,才是它的原創作者。
01皇帝侍衛,京城惡少
公元737年,投胎小能手韋應物,出生於唐代最顯赫的家族——京兆韋氏。韋氏一族的主支,從西漢時就已遷入關中,定居長安,自漢至唐,代有人物。當時有諺云:「城南韋杜,去天尺五」。
韋應物的曾祖父曾擔任過武則天時的宰相,他的祖父官至宗正少卿,他的父親韋鑾是宣州司馬參軍,同時還是一位有文藝情懷的山水花鳥畫家。
出生在這樣的世宦之家,韋應物從小優越感十足,他肆意玩鬧,不喜讀書,他覺得家族的蔭蔽,會給他足夠的富貴與榮耀。
十五歲那年,韋應物被選拔為玄宗皇帝的親近侍衛。他陪著玄宗與楊貴妃,宴飲遊樂,醉生夢死。
與君十五侍皇闈,曉拂爐煙上赤墀。花開漢苑經過處,雪下驪山沐浴時。——《燕李錄事》
作為皇帝的貼身保鏢,韋應物不但享盡富貴奢靡,而且得志輕狂,恃寵而驕。一個荷爾蒙分泌正旺盛的少年,所能想到的為非作歹之事,韋應物一樣都沒落下。
少事武皇帝,無賴恃恩私。身作裡中橫,家藏亡命兒。朝持樗蒲局,暮竊東鄰姬。——《逢楊開府》
韋應物最喜歡與京城的地痞無賴交往,那些犯了事的亡命之徒,常來向他尋求庇護。每當這時,韋應物總是豪爽地拍著胸脯:「就在我這裡好了,有你韋爵爺在,看誰敢動你一根毫毛!」
皇帝不需保駕的時候,韋應物就自由了,他痛痛快快地開啟他的混帳生活模式:白天聚眾賭博,晚上則率領一幫小嘍囉,專門去騷擾欺負民女。
對橫行霸道、無惡不作的韋應物,老百姓敢怒不敢言,韋應物更加肆無忌憚,無法無天。
司隸不敢捕,立在白玉墀。驪山風雪夜,長楊羽獵時。——《逢楊開府》
如果大唐就這樣一直繁華和鼎盛下去,韋應物一生的遭際或許不會差不到那裡去,至少他能衣食無憂,從一個朝廷裡的小惡棍,沒有懸念地混成一個老惡棍。
但是再好的夢,也有驚醒的時候。公元755年,漁陽戰鼓殺聲震天,安祿山率領叛軍攻進長安,大唐山河變色。楊貴妃的霓裳羽衣曲被迫中止,韋應物無惡不作的古惑仔生涯,也在一瞬間碎成了渣渣。
02安史之亂,浪子回頭
安史之亂爆發以後,唐玄宗帶著楊貴妃和親信倉皇逃走,沒有來得及跑的豪門子弟、官員家眷,叛軍見一個殺一個。
他們既殺人,也掠奪財物。很多豪門貴族的家產被叛軍洗劫一空。韋應物一家也沒逃過這次劫難,曾經朱門酒肉的花花公子,現在一貧如洗,連吃飯都成了問題。
武皇升仙去,憔悴被人欺。——《逢楊開府》
他恨玄宗,恨玄宗丟下他們不管;他恨安祿山,恨他粉碎了他曾經擁有的一切。可是捶胸頓足,呼天搶地,又有什麼用呢?
可憐蹭蹬失風波,仰天大叫無奈何。弊裘羸馬凍欲死,賴遇主人杯酒多。——《溫泉行》
為了生存,韋氏家族的人,大量逃向南方。在顛沛流離的逃亡中,韋應物才發現,原來在巍峨的皇城之外,天底下竟然有那麼多的老百姓,朝不保夕,痛苦不堪。
韋應物的內心被強烈地震撼了,他決心痛改前非,重新做人。他想學習寫詩,像杜甫那樣,把這個亂糟糟的世界寫進他的詩裡,可是他「一字都不識,飲酒肆頑痴」。
沒有學問,就從頭學起。韋應物「焚香掃地而坐」,廢寢忘食,發奮苦讀。
756年,韋應物結婚了,新娘叫元蘋,是北魏皇室的後裔。元蘋溫柔賢淑,知書達理,辛勤操持家務之餘,她對女兒「手教書札,口授《千文》」;和丈夫一起「誦讀詩書,玩習筆墨」。
兒女繞膝的天倫之樂,溫馨和睦的家庭氛圍,使韋應物放蕩不羈、乖僻頑劣的性情,漸漸收斂。他在太學認真讀書,同時開始學習作詩。
03初入仕途,痛失摯愛
763年的秋天,27歲的韋應物步入仕途,擔任了洛陽丞。洛陽曾是繁華古都,一代名城,但是安史之亂使洛陽山河殘破,滿目瘡痍。韋應物感時傷懷,在《金谷園記》一詞中寫道:
嗣世衰微誰肯憂,二十四友日日空追遊。追遊詎可足,共惜年華促。禍端一發埋恨長,百草無情春自綠。
兩年後韋應物又任河南兵曹,因懲辦不法軍士,韋應物被訴訟,他憤而辭官,閒居洛陽。
失業了好長時間,直到774年,38歲的韋應物才做了京兆府功曹。韋應物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困頓了那麼久,終於有了一份穩定的俸祿。本想讓家人過幾天好日子,但是沒想到兩年後,元蘋就已去世,年僅36歲。
元蘋的離世,使韋應物悲不自勝,他親自為愛妻撰寫了墓誌:
「昧然起安,忽焉禍至,方將攜手以偕老,不知中路之雲訣」,
「香奩粉囊,猶置故處,器用百物,不忍復視。」
2007年,韋應物家族的墓誌在西安南郊出土,併入藏西安碑林博物館,其中就有元蘋的這方墓誌。
元蘋去世的時候,因為貧困,辦喪事用的房子還是租借的,所以韋應物一直沉浸在自責與愧疚之中:「又況生處貧約,歿無第宅,永以為負。」韋應物的哀思難以排遣,他只好一首一首地寫悼亡詩。
在和暖的春天,目睹楊花,韋應物惆悵滿懷:「舊賞逐流年,新愁忽盈素」;在晴朗的夏日,韋應物山中獨坐,如有所失:「無人不晝寖,獨坐山中靜」;一年一度的除夕,看著萬家燈火,韋應物「忽驚年復新,獨恨人成故」。
元蘋離世時,兒女還小,送葬完畢,韋應物如喪魂魄,悽悽惶惶;孩子們則扯著爸爸的衣襟不願離去,哀哀號哭。那種悲傷的情景,令人動容,不忍卒讀。
俯仰遽終畢,封樹已荒涼。獨留不得還,欲去結中腸。童稚知所失,啼號捉我裳。即事猶倉卒,歲月始難忘。——《送終》
成婚二十年來,元蘋與韋應物相濡以沫,伉儷情深,儘管奔波輾轉,潦倒困頓,元蘋卻從無抱怨,還常常勸慰韋應物,功名利祿乃身外之物,不必過於強求,只要無愧於心就好。
所以儘管仕途蹭蹬,韋應物的內心一直是安定的,因為他有一個善解人意、知書達理的好妻子。是元蘋給了他改過自新的勇氣,是元蘋給了他一個男人的自信和尊嚴,是元蘋給了他亂世中最樸素的幸福。
現在愛妻已去,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每每想起元蘋的溫柔慈愛,明理大度,韋應物不禁感傷涕下:
染白一為黑,焚木盡成灰。念我室中人,逝世永不回。結髮三十載,賓敬如始來。提攜屬時屯,契闊憂患災。——《傷逝》
韋應物一共為愛妻寫了十九首悼亡詩,他的悼亡詩,深摯感人,既有對往日恩愛歲月的懷念,亦有對元蘋默默奉獻、操勞一生的感激與負疚之情。清人喬億在《劍溪說詩右編》中說:「古今悼亡之作,惟韋公應物十數篇,澹緩悽楚,真切動人,不必語語沉痛,而幽憂鬱湮之氣,直灌輸其中,誠絕調也。」
04刺史任上,常憂民生
四十歲以後,韋應物重出江湖,他曾短暫留京任職,大多數時間在地方做官。他做過尚書比部員外郎,做過縣令,但他做的最多的,還是刺史。
783年,47歲的韋應物任滁州的父母官。滁州是個好地方,兩百多年以後,歐陽修因遭貶謫也來到了這裡。歐陽修忙完政事,就和隨從們上琅琊山遊玩,「朝而往,暮而歸,四時之景不同,而樂亦無窮也」。
韋應物似乎沒有歐陽修這樣熱鬧,浪漫。閒暇之餘,他更多的是行走在田間地頭,與農民樵夫攀談。他痛心地看到,安史之亂使社會生產遭到了很大的破壞,田園荒蕪,民不聊生。目睹農民的艱辛,韋應物有愧於自己領受的俸祿:
歸來景常晏,飲犢西澗水。飢劬不自苦,膏澤且為喜。倉廩無宿儲,徭役猶未已。方慚不耕者,祿食出閭裡。——《觀田家》
與歐陽修相比,韋應物或許更喜歡獨處。一個暮春的傍晚,剛剛下過一場大雨,韋應物信步來到滁州西澗,他看到了一幅寂靜幽深、曠遠恬淡的畫面:
獨憐幽草澗邊生,上有黃鸝深樹鳴。春潮帶雨晚來急,野渡無人舟自橫。——《滁州西澗》
這幅畫面,其實就是韋應物內心世界的投射,此時,他的心境就如這雨後的西澗,沒有塵世的喧囂,只有悠遠、寧靜和淡然。
785年,韋應物離開滁州,做了江州刺史。在江州任上,繁雜的政務使他疲憊不堪。但是他不敢有絲毫的怠慢,他時刻懷著勤勉之心,竭盡所能去關心江州的百姓。
到郡方逾月,終朝理亂絲。賓朋未及宴,簡牘已雲疲。昔賢播高風,得守愧無施。豈待幹戈戢,且願撫惸嫠。——《始至郡》
788年,韋應物的職務再次變動,任蘇州刺史。一到蘇州,韋應物就喜歡上了這座古老的城市,它的美麗,它的富庶,讓韋應物只想留下來,再也不想離開。
始見吳郡大,十裡鬱蒼蒼。山川表明麗,湖海吞大荒。合沓臻水陸,駢闐會四方。俗繁節又暄,雨順物亦康。禽鳥各翔泳,草木遍芬芳。——《登重玄寺閣》
雖然任蘇州刺史時,韋應物已經52歲,但他勤於政務,獎勸農桑,關心民生,撫恤孤寡,當地的老百姓,對這位平易近人還會寫詩的「市長」愛戴有加,將他親切地稱為「韋蘇州」。
韋應物是一個頗有良知的人,人民越是給予他讚譽,他越是內心愧疚,惴惴不安。他為官多年,所到之處,看到的皆是百姓流亡,生靈塗炭,所以在為民生多艱痛心之時,韋應物更多的是為自己沒有好好盡職而自責:
去年花裡逢君別,今日花開又一年。世事茫茫難自料,春愁黯黯獨成眠。身多疾病思田裡,邑有流亡愧俸錢。聞道欲來相問訊,西樓望月幾時圓。——《寄李儋元錫》
05山水詩人,酒慰風塵
791年,韋應物任蘇州刺史屆滿,沒有接到朝廷新的任命。他一貧如洗,沒有路費回京繼續候選,官舍又不能再住,他只好寄居在蘇州無定寺內,一年後就去世了。
韋應物的一生,甘苦並存,大起大落。他出生富貴,少年荒唐;中年漂泊;晚年客死異鄉。他的人生,猶如一支樂曲,起句高亢嘹亮,華麗無比,接著調子漸漸低了下去,最後在蒼涼和落寞之中,慢慢消失。
韋應物沒有李白幸運,趕上了盛唐的好時候,可以一路山水,賦詩豪飲。他活在多災多難的中唐,他所處的那個時代,曾經試圖將他拋棄,但是韋應物在重重包裹的黑暗中,奮力化繭成蝶,在唐朝的詩歌王國,最終留下了屬於自己的輝光。
在中唐的亂世裡,杜甫用詩歌寫了一部歷史,記下了一個時代的傷痛;韋應物沒有走這條路線,在劈面而來的驚濤駭浪中,他開闢了一方山水田園詩的天地,安靜地在裡面耕耘。
韋應物的山水田園詩,景致優美,感受深細,清新自然而饒有生意,後人常以王孟韋柳並稱。在他的山水詩中,又以五古成就最高,其風格衝淡閒遠,語言簡潔樸素,有「五言長城」之譽。
韋應物一生主要在地方做官,並且頻繁調動。不停地奔波輾轉,使他嘗盡天涯羈旅之苦。用什麼消解心中的塊壘,用什麼驅逐無邊的惆悵?
對於韋應物來說,他只需一瓢熱酒。喝了這瓢熱酒,他就會忘記生民的離亂與仕途的失意:
可憐白雪曲,未遇知心人。恓惶戎旅下,蹉跎淮海濱。澗樹含朝雨,山鳥弄餘春。我有一瓢酒,可以慰風塵。——《簡盧陟》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悲傷失意之時,我們不妨也像韋應物一樣,來一杯酒,熱熱地喝下,讓所有的勞累風塵,頓時消釋;讓恓恓惶惶的內心,復歸平靜。
因為這個世界,終究是美好的,即使白雪曲未遇知心人,也不算什麼。看,那雨後的澗樹,是多麼清新;那山中的鳥兒,正在啼鳴弄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