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談類節目,總能引發一些話題度,帶出很大信息量。甚至,它是很多文娛新聞的信息源,滿足了人們對公眾人物「生活感」的窺探欲。然而,訪談又相當難做,談話總是即時性反應,你根本不知道哪裡會翻車。即使準備大量功課,搞了一堆訪談提綱,受訪嘉賓也不一定按你的「格子」下棋。他們和採訪者常常根本就不在一個棋盤。如何既能問出「大料」,又不至尬聊,既能犀利洞察,又不會當場黑臉,這是很妙的學問。而採訪作家,就更費腦袋。作家是個「奇怪物種」,常清高孤冷,又懷揣不平;動輒反客為主,不按套路出牌,要麼淨說實話,耿直把天聊死。他們大多屬於情商極高,又不屑使用,語言不凡,又話少吝嗇。
《巴黎評論·作家訪談5》 人民文學出版社|99讀書人
「巴黎評論·作家訪談」系列叢書,是世界一流作家受訪的文本凝結。最新的《巴黎評論·作家訪談5》依舊延續一貫風格:深度專業、毒舌幽默,同時提供「現身說法」或「私家指導」。在這輯中,福克納的談話尤為重磅。訪談前的介紹,猶如作家的「前情回顧」,梳理代表作品,寫出人生概覽,以及受訪背景的小小描繪。福克納「出生後不久,一家人便把家搬至五十公裡之外的牛津,而在牛津,儘管少年時代的福克納是一位如饑似渴的讀者,卻沒能夠掙得足夠的學分,以至於未能從當地的中學獲得畢業文憑。」
福克納被讀書耽誤,中學畢業未遂,有點兒費解。這或許說明,作家和學歷高低,從來沒有必然關聯。他加入加拿大皇家空軍,成為實習駕駛員;在密西西比州立大學,當旁聽生,後來成為郵局局長,又因為上班時讀閒書而被解僱。這讓我想到赫拉巴爾這類換工作,就像翻書的作家。「福克納儘管生性靦腆且與世無爭,但仍四處旅行」。本雅明就描摹過「都市漫遊者」與創作間的關聯。
在談話中,你可以覺察福克納自己的文藝觀。如果尼採說上帝已死,那福克納就會說作家已死。對他而言,那個作為肉身存在的作家個體毫無意義。重要的不是誰寫了作品,而是有人寫了作品。「如果我並不存在,某個他人就會取而代之,替我、海明威、陀思妥耶夫斯基,替我們所有的人寫作。」這一觀念表面看強調了雞蛋重要,有雞下了蛋就行。與羅蘭·巴爾特相似,福克納說明作家的署名,一點兒也不重要,它不過是一種結構功能。這一「位置」,誰都可以替代,來填空。福克納把作家姿態擺得很低,他取消了作家自命不凡的根源。
但這也許又是假象,福克納毫不「假謙虛」,只會「真實的傲慢」——即使自負,卻有資本,說得有道理,且是大實話。他不會撫慰評論家的可憐自尊心,對評論不屑一顧,認為討論毫無必要,重要的是自我創造,自我滿意,而非討人歡喜。福克納認為,評論家與作家絕非平等,沒什麼對話可言。「藝術家可要高出評論家一籌,因為藝術家寫出來的作品可以感動評論家,而評論家寫出來的文章感動得了別人,可就是感動不了藝術家。」評論不過是對作品的一種私人標記,換我們今天的話說,就是「打卡」。「評論家其實無非想寫句『吉勞埃到此一遊』而已。」
「藝術家可沒有時間聽評論家的意見……」「我不是文壇名士,只是個作家。說些文壇上的行話,我可不以為是樂事。」福克納巧妙區分了幾組人:真作家與「混圈子」的「活動家」、想當公共知識分子的名士、想貼作家標籤的空想者、互相吹捧的幫閒者。重點不是評論家怎麼覺得,而是作家如何認為。「要不是為了推動情節的發展需要借重血緣關係,我不相信一個想要寫好人物的作家對血緣關係的興趣會超過他對鼻子模樣的興趣。」你會發現作家的不滿,它大概是一切藝術家都想抗拒的——被歸納,被限定,被總結。評論家們的所謂研究「發現」,必然碰到作家的「煩點」。
作家的宗旨是要處理變動不居的活動,與捕捉永恆凝固的瞬間。它決定了作品如何不朽,作家怎樣留下聲名。「用藝術手段把活動——也即是生活——抓住,使之固定不動,而到一百年以後有陌生人來看時,照樣又會活動——既然是生活,就會活動。」這就像「冷凍人」的願景,保留復活的潛在可能。作品能否不朽,在於是否有超歷史、超時空特質,是否抓取了生活的本質(既鮮活又永恆的要素)。
福克納正是從樂趣出發,不經意間建構出小說時空的體系——「約克納帕塔法世系」。《士兵的報酬》是為寫作的寫作,而作家意識到家鄉郵票大小的地方,也可以映射宇宙的整體,世界的本質。只要化實為虛,就能創造屬於自己的自由王國。「把這些人調來遣去,不受空間的限制,也不受時間的限制。我拋開時間的限制,隨意調度書中的人物,結果非常成功。」而這一切在於他找到了法寶——時間的流動。他的小說都建立在這種時間觀上,奠定了一種存在論。
(原標題:訪談中的福克納 「真實的傲慢」)
來源:北京日報 作者:俞耕耘
流程編輯:u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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