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自然與死亡的血色之歌
一說到拉美文學的代表人物,必定是擁有響亮名聲的加西亞·馬爾克斯,畢竟一部《百年孤獨》就讓他名垂千古 。然而讓馬爾克斯自述「讀過他的作品就再也看不下其他作家的作品」的人,也應該留下響亮的名字。
胡安·魯爾福,這個被高度評價為「沒有他就沒有《百年孤獨》」的墨西哥作家,一度被馬爾克斯的光芒所掩蓋,一度被爭議不斷。正如加西亞·馬爾克斯更為人熟知,而魯爾福的《小說集燃燒的原野》也籠罩在其更出名的小說《佩德羅·巴拉莫》的巨大光環之下。
在《燃燒的原野》中,魯爾福將鄉村人們生活的困苦、人性的掙扎用輕盈的語調向我們娓娓道來。它不像福克納那麼冷峻,甚至帶著一點田園詩的意味,語句是溫柔的,甚至是帶點浪漫的;也不如卡夫卡那樣荒謬,儘管事情會有讓人意外的拐點和結局。
到過墨西哥的人應該會對墨西哥獨特的多高原山地的自然環境有非常深刻的印象。作為現代人,看到與祖國千差萬別的自然風光,心中肯定會溢出不少浪漫又渺遠的思緒。然而在魯爾福筆下的墨西哥鄉村,卻是毫無保留地展示著大自然的純粹光景的,卻又飄蕩著死亡的冰冷氣息;是縹緲而溫柔的,卻也是糅雜著血色殺戮的詩意的。你不會感受到鮮血淋漓的生活的困逼,只會在讀完的時候大喘一口氣。在墨西哥這個充滿高原的遼闊土地上,你會陡生滲人的孤獨和絕望。
在這本短篇小說集中,人與自然、生活與死亡,邊界是如此模糊,甚至稍微不留聲,就已經一腳踏入死亡的地界。小說瀰漫著一絲在絕望大地的浪漫詩意,詩意中混雜著絕望,很輕,以至於人們感受不到這種絕望,無法抗爭,卻輕到生命不可承受。
生命不可承受之輕——人微言輕
在魯爾福的筆下,很少有驚心動魄的農民被迫害的情節,更多的是看起來微不足道的小事,卻會演變成悲涼唏噓的結局。
小說集中的第三篇《我們分到了地》,「我們」向委員反映分到的地雖然有千萬榮達(榮達是墨西哥面積單位,3.5到6公頃之間),但是硬邦邦地跟石頭一樣,根本沒辦法耕種,而得到委員的回應卻是「你們矛頭要對準大莊園,不要向給你土地的政府。」
委員把「我們」當成無法思考的傻子,而「我們」除了卑微地躬身講道理,再也無計可施。在政府面前的農民,說的話就像是被風帶走的煙,毫無分量。
農民除了沒有言語的重量,尊嚴也無從談起。《那個人》中的「那個人」被追捕,被不知情的無辜的「我」餵以糧食,卻被控告窩藏罪犯。沒有證據,沒有證人,只不過好心將一點糧食讓給了「那個人」,「我」就被律師控告,只要他們願意,「我們」就可以隨意被控告甚至定罪。
《燃燒的原野》大部分講述的都是1910年墨西哥資產階級革命後鄉村的現實生活。然而這場不徹底的革命絲毫沒有改變農民的實質生活。他們的生活依舊那麼窮苦,依舊看不到希望。革命者的革命,並沒有改變農民的命運,甚至讓更多的農民失去了生命,陷入更加難過的困境。
不過魯爾福似乎並沒有對革命進行更多深入批判的意思,他更想展現的,似乎是在這樣的大背景下,農民們最原始的鄉村生活,還原一個充滿殘酷、無望、孤獨的世界。
從歷史上看,墨西哥一個充滿著天災人禍的國家。1810年到1821年,墨西哥歷經了十一年的獨立戰爭。這一場戰爭過後,國家滿目瘡痍,土地的兼併日益瘋狂,地主、教會佔據農民的田地,殘害無辜的老百姓。作為最底層的農民,自然苦不堪言。
《燃燒的原野》就是還原了在獨立戰爭之後90年的鄉村生活。農民被迫吞食這些政治動蕩留下的惡果,自身的生活卻毫無保障。他們成為這個國家最人微言輕的孤獨個體。
生命不可承受之輕——輕脆的人際關係
《孟子.梁惠王上》有一句話:「此惟救死而恐不贍,奚暇治禮義哉?」意思是自己都窮得無暇顧及,怎麼還會有心力顧忌別人呢?這樣一種極度窮困的狀況,來形容墨西哥農民之間的境況,不可說不貼切。
在墨西哥這一片充滿高原地形的土地上,農民之間的關係是非常微微妙的。就連父與子之間的關係也是如此。在中國的傳統孝義文化裡面,子對父孝是不可動搖的圭臬,而在墨西哥其時獨特的社會環境當中,並不存在這種根深蒂固的觀念。
《求他們別殺我》這一篇中,父親請求兒子去說情,求「他們」不要槍決自己。然而作為兒子的胡斯蒂諾,卻一再拒絕父親的請求:
「不行,我不想去。按理講,我是你兒子,我要是老往他們那裡跑,他們終究會曉得我是誰,然後他們一不高興連我也會槍斃了。這事兒就這樣吧。」
當父親被殺死,兒子胡斯蒂諾看不出有悲傷的情緒,反而帶點麻木的調侃:
「他們看到你的臉,不會認出你來的。他們看到你這張滿是槍眼兒的臉,會以為你是被狼咬死的呢。」
可以看出,在這樣的鄉村中,父與子之間的關係僅限於此。父與子之間本來用血脈強力連接起來的天然關係,也輕而易舉地就斷裂了。淺薄的關係經不起生活的挑戰。然而兒子胡斯蒂諾又要受到什麼責備呢?他們都是一樣的窮困,一樣的無助——如果他去幫父親說情了,對方連他也槍斃也該怎麼辦呢?他的老婆孩子該怎麼辦呢?他們無法承擔除了自己以外的人的生命責任,他們連自己的生命都負擔不起。生活已經讓他們完全喪失了改變的希望,所以窮人與窮人之間,更多是冷漠和無能為力,這樣的境況下,窮人無疑是孤獨的。
魯爾福的攝影作品
生命不可承受之輕——對生命的輕視,對死亡的漠然
《燃燒的原野》這本小說集中,死亡是一件稀鬆平常的事情。
《科馬德雷斯坡》中「我」解決了雷米西奧·託裡柯;《那個人》中烏爾基迪家族的所有人倒在了「那個人」的雙手之下,而「那個人」最終因為跌倒而離開人世;《塔爾芭》中前去塔爾芭接受聖母的解藥途中死去的哥哥;《你還記得吧》中拒絕了姐夫的烏爾瓦諾·戈麥斯,最終接受絞刑死亡,可以說是《燃燒的原野》的大主題了。
魯爾福並沒有嘗試描寫死亡的慘烈和悲壯,反而用非常平淡甚至是第三者的輕鬆口吻就帶出來了。這樣的語氣讓旁人感覺更加壓抑——究竟是麻木到什麼樣的地步,才會讓人如此漠視生命?
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們,似乎生來就帶著一種對於生命的輕視。在他們的生命裡面,有一件事是最重要的,但是又是很無力的,那就是活著。活著不能看到希望,既感覺不到希望的存在,也不覺得自己能創造希望,就這樣每天活著,能活著已經是萬幸。然而當失去活著的機會,被指控謀殺,或被迫遠走他鄉,人們都不去抗爭,都顯露出接受命運的理所當然——他們將無法改變現實當成了一種常態。儘管對自己活著非常在意,然而當死亡來臨,卻也不掙扎,對死亡有種超脫的漠然。
魯爾福對於墨西哥的感情是非常深沉的,甚至有種不能言說的愛。從他細節的溫柔筆觸中就能看出一二。
「那段寬寬的布滿黃沙的山間小道,在這裡能看見它的一頭,蜿蜒而去,直至消失在月牙山的松林間。」「……空氣中能聞到炊煙的味道,聞著這人煙的味道,好像有希望了呢。可是村子還在很遠的地方呢。是風把它挪近了。」
多麼富有詩意的想像。
可是就是在這種如同田園詩歌般的靜謐中,孤獨和絕望無聲地盤踞在人們的內心深處,操控著人們的一舉一動,讓他們麻木和失去希望,讓他們再也不能承受。孤絕之感在這片寂靜的南美大地上,揮之不去。從這個角度看,《燃燒的原野》充滿著一種悲涼的宿命思想。
結語
《燃燒的原野》的確讓人有種既魔幻又現實的閱讀體驗。胡安·魯爾福在四十歲才決定把寫的短篇小說做成這本合集,如果不是他的朋友偷偷把原稿拿去印刷,可能我們今天還看不到這一本具有實驗風格的小說集。
《燃燒的原野》有種讓人悲從中來的孤獨感,博爾赫斯曾經評價魯爾福是在「孤獨地寫作」。魯爾福早上在銀行上班,晚上又一個人默默地提筆,構建一個既詩意又慢慢現出殘酷血色的墨西哥鄉村世界。這個世界很沉重,這個世界又那麼輕盈,窮人的生命無足輕重,卻足以讓他們承受不起。正是因為他們的生命如此被輕視,才有了那種讓人心生寒意的孤獨和絕望。用小說中《盧維納》這一片的一段話來表達,最合適不過:
「誰也不記得時間,誰也不關心一年又一年如何過去。一個個日子,……直到死去的那一天。對於他們來說,死是一種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