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際網路上的「非遺熱」已經持續了幾年時間,越來越多手藝人們面向鏡頭展示自己的絕活,也將傳承與堅守的不易暴露無遺。
缺乏經濟效益、沒有關注度,為何不願放棄?就像一群時光雕刻師,他們甘於將冷板凳坐穿,勾連起歷史和當代,賦予手作以時間的溫度。
端午節這天,劉胄在抖音直播了一則民國時期的尋人啟事。「刺血奉書,未知收到否?兩日未曾飯,一夜哪得眠......尋人步步難,忍心哉,痛心哉。」
這是一封直男寫的告白血書,很不幸,「後來小姐姐沒有理他。」劉胄的講解一下逗樂了網友。
作為一名文物修復師,劉胄習慣了獨自枯守在桌邊。他修復過上千件文物,能博粉絲們一笑已屬難得。
他精心準備了這次直播。為了吸引抖音上的年輕人,劉胄穿著黑色唐裝、戴著圓框眼睛,在直播間跟身邊的主持人玩鬧,吐槽自己太胖,沒有白髮,整個一「呆萌80後」。
他最害怕大家對文物感到疏離。這也是修復文物行業的尷尬,「遺產,就是沒有後人,多慘。」
事實上,和這封尋人情書一樣,文物就是歷史的底稿,背後都藏著動人的情感。曾經有人給他送來一尊斷裂的佛像,是持有者外婆的遺物,被毀於文革時期,丟棄在柴房裡,留下一段心結。
老佛像背後一般都有一個小洞,用來裝藏書。修復時,劉胄發現洞裡寄居著一窩小蜘蛛。一直無人供奉的佛像,卻用軀殼庇護著細小的生命。劉胄被打動,他將佛像頭部安回,與佛身之間留下一道半釐米的縫隙,作為這段獨特歷史的記憶。
文物修復之難眾所周知。朋友曾委託他修復一副祠堂供奉的祖先畫像。脆黃的邊緣殘缺不齊,畫像線條也變得模糊。僅僅是用手搓掉畫像依附的紙片碎屑,就要花去一兩個月。
在直播間裡,劉胄現場教一位00後網絡紅人修復一張清代地契。對方抱怨,最多只坐得住一個小時。劉胄笑著介紹了自己學生的入門課——從9萬張拼圖裡找出三千張,然後拼成一副圖案。
劉胄師承父親劉蔚然,家族從清朝起就從事文物相關的行當。他最為人稱道的,是修復一件裂成47塊的商代青銅鼎,完成之後,在X光下都看不出破綻。
面對這樣的文物大牛,直播間裡的觀眾一再咋舌,卻是首次聽說。劉胄便一次次重複著自我介紹,把直播當成講臺。
直播的效果是立竿見影的,成千上萬的粉絲圍觀了他修復的文物。劉胄日常接觸的同行多為六七十歲的老年人,像他一樣的80後幾乎沒有,藏在文物裡的歷史記憶面臨斷裂。
如今,這些「沒有價值的東西」,正越來越受到年輕人的歡迎。在抖音上檢索,一共能找到4800萬個國家級非遺項目的相關視頻,吸引了2000億的播放量,點讚量超過64.8億次。
每一個非遺項目背後,都是動輒百年的傳承史。過去,會一門手藝就能維持生計,許多人給一碗飯就願意沉下心來學徒。
而如今,手藝人們面臨著共同的困境——單靠人文情懷,沒有經濟價值,學藝得苦熬,發工資也沒有年輕人願意上門。
漳州木偶頭雕大師徐竹初父子,甚至打破「傳男不傳女」的祖訓招攬學生,卻一個人都沒招到。
電腦雕刻給傳統的雕刻行業帶來衝擊。有的學徒更願意使用電腦,只需在後期染上顏色。在大師看來,這種不能算作真正的「作品」。
他們幻想著能找到像自己年輕時一樣,熱愛木偶,連中午休息、晚上下班,都不捨得離開的學徒。後來發現,能在工位上坐足5個小時,已經是極難得的孩子。
相比之下,徐竹初早年磨練手藝極為刻苦。刻木偶入了迷,常常忘記吃飯,埋頭到深夜。刻關公,無須顏料,手上的血已經染紅了木偶,自己卻渾然不覺。直到如今,刻木偶時還經常沉迷其中。有人說話,他聽不見,臉上卻掛著不同的表情,木偶喜,他跟著笑,木偶悲,他的表情也變得嚴肅。
徐強自幼隨父學藝,以父親的言傳身教為榜樣。每天清早,徐竹初會去一趟菜市場,與各行各業的人攀談,觀察人的眼神和表情。徐強耳濡目染,也學會了觀察。有時候,他看一眼,就能判斷對方的性格,朋友驚訝地問他:「你是會面相嗎?」
時移世易,這些絕活都沒了市場。父子倆傾盡積蓄,變賣房產,舉債打造了一個九層樓高的木偶藝術館。這是中國最大的私人木偶藝術館,從選地到建成,耗費了徐竹初父子十幾年的時間,寄託了父子倆將木偶推向社會的願景。
但因為經濟原因,他們不得不將部分場地出租。到了後來,木偶藝術館近一半的場地,都入駐了不相關的商戶,這成為徐竹初老人的一塊心病。
生存不下去,怪不了誰。徐強明白這一點,但他也知道,關起門來傳承,只會讓木偶雕刻走上下坡路,直到消亡。
他上網搜索,發現同樣是木雕手藝人,「山村小木匠」擁有近500萬抖音粉絲,粉絲大多都是年輕用戶。小木匠發布的雕刻木頭戰鬥機、口紅、保時捷等視頻,累計被4000萬人點過贊。
這個數字,遠遠超出了徐強的預料。相比之下,木偶藝術館耗資巨大,場地也被限制在福建省裡。只有被看見,才能邁出傳承的第一步。許強決定學著用新的方式,與年輕人相處。
徐強第一次走進了抖音直播間。他笑著跟粉絲打招呼,身後的玻璃櫃裡,擺放著精緻的木偶人。在與「山村小木匠」連麥時,他看到了那雙上過抖音熱門的木製高跟鞋。做工簡單,卻是年輕人天馬行空的創意成品。
面對直播,徐強有點懵,像第一次接觸智慧型手機的長者。但他明白,眼前陌生而新鮮的一切,可能指向一條前所未有的傳承道路。
和徐強一樣,石洪祥也為了技藝的傳承問題而忐忑不安。他是當今最有價值的銅雕藝術家之一。如果不做出改變,榮譽只會停留在自己這一代。
2019年7月,石洪祥發布了第一個抖音視頻。
畫面中,是他用10年心血雕成的「瀋陽故宮大政殿」銅雕,曾轟動中國雕塑界,走出國門。然而第一次嘗試,視頻不夠精美,播放量寥寥。
石洪祥繼續嘗試,頭髮斑白的他,學年輕人用「變身」的形式展示銅雕成果。終於,一個視頻點讚量高達30萬,有粉絲看到了銅雕的價值,在底部留言:「是國寶級工匠了。」
這個成功嘗試,鼓舞了其他尋求新出路的匠人。國家級非遺項目有1372個,在抖音上,能輕鬆找到其中的1318個。一批不為人知的非遺傳承人,帶著這些前所未聞的傳統手藝走到了臺前,一場非遺熱潮在網際網路世界興起。
為了讓祖傳的手藝復活,各路非遺大神都曾費盡心思。
端午節當天,段銀開也走進了抖音直播間。在鏡頭前稍顯靦腆的她,是白族扎染技藝國家級代表性傳承人。繼承人的榮譽背後,留有一道家庭的傷疤。
1994年結婚時,養活一大家子的重擔就壓在她和丈夫段樹坤身上。段銀開負責扎花,每天熬到深夜,只能休息三四個小時。她盡力保持著清醒,扎花工藝複雜,如果忘記收一針,或者染色時扯壞一根線,就會前功盡棄。
第二天中午,段銀開把丈夫早上染好的布料背到20公裡外的鎮上去賣。晚上十點左右回到家,做完家務,繼續扎花,就像一個轉動不休的陀螺。
一個冬天,她連續十幾天疏於照顧家庭,發現兒子蜷縮在床上,小棉被破損了,只剩一張薄薄的被單。
即使如此,每個月收入也只有五六百塊錢,僅夠一家溫飽。雲南周城村是中國的扎染之鄉,這十幾年來,村裡人漸漸外出打工。換不來錢的布藝品,遺留在家裡,越來越礙眼,成了老土的象徵。
只有像段銀開夫婦等扎染世家,還在苦苦支撐。提供優良扎染成品的只剩五六戶人家,主要勞力都是老年婦女。這代人老去,技藝就會丟失。取之代之的,是技法敷衍的劣質扎染。
夫婦倆想來想去,決定開一個扎染博物館,開設培訓班,給來學的新人發工資。他們花了四五十萬,從鄰裡鄉親的手裡搶救下來數千張扎染成品和傳統圖案模板。
有的老人將扎染當成傳家寶,即使是段樹坤的爺爺,也不允許孫子將自己的布匹掛在博物館,給多少錢也不換。段銀開承諾用借的方式,在布匹上掛上爺爺的名字,才最終說服了他。
這些辛酸往事,段銀開沒法一一向網友道來。她只能在直播間裡,隨著在璞真白族扎染博物館裡緩緩移動的鏡頭,介紹這些幾經周折才保留下的扎染工藝品。
和白族扎染面臨同樣困境的非遺項目還有很多。孫立新帶著「孫公窯」出現在抖音裡,這是一位離經叛道的掌門人,早年,他不顧家業,到深圳打工。後來,他帶著爺爺的遺願,接下了孫公窯的重擔。卻發現,傳統窯廠夜郎自大,一旦創新,被牽動利益的老師傅會紛紛罷工。
但如今,他是第一批入駐網際網路的手藝人,他深知創新的重要性,如果不往前走,整個家族產業都會被時代淘汰。
過去,公仔戲只是窩身在海南島的地方小戲種,受疫情影響,更是歇了大半年。傳承人馮海原本只想著過節了,帶著紅幕布服務一下看不到戲的村民,沒想到這場特殊的直播,吸引來了許多外地甚至外國的觀眾。
開播當天,一個個陌生網名彈進直播間,看著全然不同的觀眾群體,手藝大師們找到了非遺通向本土廣闊市場的推手。
對於段銀開夫婦來說也是如此。博物館離不開大理,但扎染文化,卻通過一個小小鏡頭走出了雲南省。
段銀開夫婦將兒子的婚禮記錄放到抖音上。視頻裡,一對新人穿著藍白相間的扎染禮服,站在大理的三合院裡,有著白色婚紗不具備的民族風情。
比起千篇一律的流行文化,民族手工技藝更顯得特別,為這個機械複製時代注入一股清流。
博物館吸引了越來越多年輕人的目光。奚夢瑤、餘少群等明星、《時尚芭莎》總編輯蘇芒,都曾為一睹扎染風採來到雲南大理。年輕的模特穿梭在隨風飄揚的扎染絲織布裡,這個畫面,登上了時尚雜誌的封面。
段銀開夫婦心裡感到安慰。他們的家訓,藉助抖音這類新興的網際網路平臺成為了現實:用盡一切辦法,保全扎染工藝。
通過網際網路平臺的傳播,這些遠離了現代技術的手藝人們,將多年的心願外化為略顯粗糙的視頻畫面。1372個國家級非遺項目幾乎都能夠在抖音這樣的短視頻平臺上找到。
這些視頻就像歷史的底本,匯集成傳統手藝的視頻版百科全書,讓千千萬萬的傳統手藝被看見,傳之久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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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 | 陳曉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