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月6日出版的《平度日報》副刊，刊載了《記憶平度》微信公眾號首發推送的原創文章《娘的眼淚》。
2021-01-06 王珍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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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傍晚，娘突發急病，緊急送往人民醫院搶救。得到消息後，我急匆匆地趕往醫院。走進病房，一眼就看到，娘躺在病床上，雙眼緊閉，臉色蠟黃，身子蜷縮成一團。偌大的床，娘只佔了三分之一。我的心猛地揪到了一起，鼻子一酸，眼淚忍不住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我蹲下身來，輕輕地握著娘的手，把手心的溫度傳遞給娘。這一刻，我忽然覺得，娘是如此脆弱。我在心裡一遍遍地對娘說，「娘，你不要害怕，我就在你身邊。」
夜深了，娘仍然昏迷不醒。病房的燈光照在娘的臉上，四下裡一片靜謐。聽著娘微弱的心跳聲，我輕撫娘瘦削的臉頰，腦海裡關於娘的人生記憶如潮水般湧來。
2
娘這一輩子，命運多舛，吃盡了苦頭。娘是姥姥最疼愛的閨女，懷著對美好生活的嚮往嫁給了爹。婚後，兩個人好不容易蓋起了屬於自己的房子。本以為生活會越過越好，但事與願違，爹上班的工資以及娘辛苦賺來的錢，大部分都被爹拿去貼補爺爺奶奶和自己的5個兄弟，導致自己家裡窮得叮噹響。看著自己拉扯的5個男孩吃不飽，穿不好，娘經常在沒人的時候低聲長嘆，獨自難過地抹眼淚。娘跟爹的苦日子一眼看不到頭，兩個人的家庭矛盾越積越多，衝突此起彼伏。
1976年8月，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一次激烈的爭吵過後，娘委屈地哭著，跑進了滂沱大雨中。爹在家裡賭氣，等了半天，還不見娘回家，爹這才趕緊冒雨出去尋找。最後，爹發現娘的衣服溼漉漉的，光著兩隻腳，鞋子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弄丟了，蹲在場院的一個角落裡傷心地啜泣著，臉上不知道是雨水還是淚水。也許是這場大吵大鬧傷透了娘的心，也許是雨夜的孤苦無依讓娘對爹開始絕望，也許是長期苦難生活的重壓擊垮了娘，娘的精神徹底崩潰了，娘得上了精神病。那一年，娘37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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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精神失常後性情大變，行為舉止變得跟原先迥然不同。娘原本不愛拋頭露面，如今在家裡待不住了，她經常一會打開街門，跑到大街上；在大街上待不一會兒，又氣衝衝跑回家。以前娘吃過晚飯很早就睡覺，如今經常深更半夜，還在空蕩蕩的大街上遊走。
一天上午，一個村民從身邊經過，娘突然毫無徵兆地罵了一句，隨手拿磚頭扔在對方頭上，把他的腦殼砸出了血。爹聽說娘闖了禍，趕緊回來處理糾紛。到家後，爹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原來，為了看住娘，防止娘上街惹是生非，叔叔們用繩子把娘綁在院子的梧桐樹上。娘驚恐萬分，披散著頭髮，赤著腳，膽怯地盯著大家。當娘看到爹時，就像看到了救星一樣，一邊嘴裡「啊！啊！」亂叫，一邊劇烈地扭動著身子，想要掙脫繩子的束縛。爹本來窩著一肚子火，可看到娘眼淚汪汪、泣不成聲的樣子，心一下子就軟了。爹給圍觀的鄉親們深深地鞠了3個躬，哽咽地說：「大家放心，以後我一定看好俺媳婦，保證不給大家添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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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6年，爹退休回到老家與娘作伴。娘的苦日子終於熬完了，過上了衣食無憂的生活。2007年8月，娘晚飯後去老屋溜達，回家時迷了路，結果整夜未歸。娘就這樣走丟了。3天3夜，杳無音信。第4天，當鄉親們在離村20裡地的仁兆鎮王家莊村找到失魂落魄的娘時，看著跟前既熟悉又陌生的人們，娘一臉茫然。但當娘一抬眼，看到爹時，娘就像看到了主心骨一樣，馬上就安頓下來，娘那雙老眼昏花的眸子裡，落下了渾濁的淚水。看著眼前這一幕，我感慨萬千。隨著年齡增長，娘的腦子糊塗了，很多事都忘記了，娘忘了自己的兒子，忘了自己的孫女，但她唯獨忘不了和她相依為命的爹，忘不了這個讓她又愛又恨、主宰了她一生命運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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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院的第2天，娘終於醒了過來。娘躺在病床上，渾身沒勁，下不了床。為了確診娘的病情，我們推著娘，奔走在醫院的各個科室之間，給娘做CT、磁共振等檢查。由於娘精神不正常，老是動來動去，極不配合，很多項身體檢查都沒法做，醫院只能根據娘發病的症狀進行診療。經過一段時間的治療，娘的病情剛有些好轉，卻又不小心感冒、發燒，引發了肺炎，需要再住院觀察治療。娘的身上插滿了管子，看著就讓人揪心。10天後，娘的病情更加惡化了。醫生說：「嫩娘沒有治療的價值了，回家順其自然吧！」無奈，我們只好把娘接回老家。娘癱瘓在床，大小便也無法自理，幾乎每天都在昏迷。每次給娘擦拭褥瘡、抹藥時，娘都毫無反應。只有到了噴灑藥水時，也許是比較疼，娘身子猛然一抖，雙腿使勁往後收，整個人痛苦地往裡蜷縮著。看著娘病入膏肓的樣子，我的心如刀絞一般。一天晚上，娘睜開了眼睛，不停地抬頭看。不知什麼時候，娘的眼角流下了幾滴眼淚。誰也不知道，娘的這滴眼淚是對親人的依依不捨，還是對命運的不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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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5月30日，娘走到了生命的盡頭。娘彌留之際，我守在娘的身邊，眼睜睜地看著，娘體內的最後一絲熱氣，從我的指間往四周散去。娘眉頭舒展，沒有什麼痛苦和掙扎，走時一句話也沒留下。娘，就這樣走完了勞累奔波的一生，享年81歲。
「娘……」我撕心裂肺地呼叫著娘。
世界上最疼愛我的娘走了。俺的親娘啊，如果人有來生，我一定讓娘成為一個正常人，讓娘一生一世不再流眼淚，讓娘過上好日子。人說，天堂裡沒有病痛，沒有憂傷，願娘在天堂裡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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