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屆奧斯卡落下帷幕,登頂之前的猜測與最終問鼎的結局兩相對照之下,幾無「非分操作」,唯一讓人稱奇的兩個點在於「《1917》得獎之少」與「《寄生蟲》得獎之多」。
提名上《1917》10項,《寄生蟲》6項,最終結局《1917》得獎3項、《寄生蟲》得獎4項,奧斯卡創立的92年歷史上《寄生蟲》憑此一戰便足以擠入豐碑前列。
當然我們今天不說《寄生蟲》,屬於它的篇章已經說過太多,相較於《寄生蟲》的深刻和層次感,《1917》的純粹和代入感同樣讓人迷醉。
「一鏡到底」的優與劣
《1917》憑藉「一鏡到底」這個不甚新奇的拍攝技巧,先後在「英國電影學院獎」評比與「金球獎」評比上大放異彩,獲獎甚豐!其後來到「奧斯卡」雖然稍有不振,但該拿的獎(最佳攝影)卻終究沒有旁落,而什麼是「一鏡到底」?
01:概念解讀
簡單來說它有兩個要點:
(1):故事平鋪在一個時間線條上,沒有斷點;
(2):全片拍攝只有一個鏡頭,沒有第二視角;
我們先說第一個「沒有斷點」,根據有沒有斷點,我們又可以將「一鏡到底」分為「真」一鏡到底和「偽」一鏡到底,而怎麼區分真、偽,有一個最為簡單的判斷標準(不是絕對的),即:時間跨度!
如果一部電影的故事發生時長與電影膠片時長保持一致,它便有真一鏡到底的可能性,反之則必然不是。
以《1917》舉例,兩位主角從接到任務到完成任務,故事裡的時間線條約在15-20個小時,但電影時長卻只有119分鐘,時間層面的差異值註定了《1917》一定不是真正的「一鏡到底」,必然要有某些時間線條上的打斷和重新拼接。
除卻「時間」層面的原因以外,還有著「技術」層面刻意選擇的斷點,比如演員的表演失誤或休息、場景的大幅度切換等都會導致鏡頭出現技術層面的Cut(切割)點,這同樣也屬於「偽」一鏡到底這一範疇。但由於斷點做的極其隱蔽幾無破綻,會導致觀眾視覺裡的鏡頭並無明顯切換,於是便有了很多成功的「偽」一鏡到底經典之作。
以《1917》舉例,兩位主角上梯子時被身體擋住的鏡頭出現了短暫黑屏,如果在此時選擇中斷拍攝,讓演員休息和布置下一個場景,然後下一次拍攝啟動時再以黑屏做開頭,此時前後兩個鏡頭便會形成天衣無縫的對接,從而繼續一鏡到底。
(目前諸多網友,在無數次的觀看之下,已經可以明確的《1917》中Cut(切割)點位有20個之多,我們單以20計算,即119/20=5.95,即單個場景完成時間約在6分鐘,故而整部《1917》實際是由這20個6分鐘的小鏡頭整體拼接完成。)
有人會問如果電影時長與故事時長基本一致,且演員也沒有出現任何NG鏡頭,是不是就是真正的一鏡到底呢?這裡便要參考前面所說的第二個要點:「一個鏡頭(一個視角)」。
一部電影會有種表現形式,有全局展現的大美,也有局部展現的細緻,而它們之所以能夠成型和實現的法寶,便在於多組鏡頭的疊加使用。
而「一鏡到底」卻不能使用多組鏡頭(即多組視角),它只能採用一個鏡頭,唯一能用的拍攝技巧就是跟射或者掃射。
比如展現主角的臉,「多組鏡頭」便可以來回切換,先正面,再瞬間切換到側面,中間的間隔時間幾無感覺,但「一個鏡頭」的拍攝方法只能是慢慢的從正面掃到側面,這種切換的時間是明顯可見,會佔用一部分的電影時長。
有一個更簡單的比喻:一鏡到底便是你自己置身於電影世界,你看到的一切只能是你自己的這雙眼睛(鏡頭),不會有第二雙眼睛去幫助你看你到不了的地界。
02:優劣分析
電影乃技術與藝術的合體,當一部電影偏向於技術時,我們通常稱之為:「大片和商業片」,偏向於藝術時便是多數人不喜歡的「文藝片」,而一鏡到底的優勢與劣勢,便也類似於此。
一鏡到底與電影技術的發展本身是背離的,在電影誕生之初礙於技術的簡陋,鏡頭只有一個,其後隨著技術的發展才有了各種不同用處的鏡頭,也有了各種展現電影不同視角的組合鏡頭,故而從「一鏡到多鏡」是技術升級後的產物,也正是由於多鏡的出現,才讓電影有了具備多種形式和題材的可能性。
故而選擇一鏡到底拍攝的影片,基本註定了無法成為我們常規概念裡的「大片」,它不酷炫、不花哨,甚至電影裡的世界我們能夠看到的角度和層次也極其有限,這是它的弊端之一。
《1917》中兩位士兵從出發到到結束,時間層面跨越了15個小時以上,場景則從大雨泥濘後的溼地到陽光曬過的幹地,這種巨大的差異性無法通過時間線條的打斷再連接,以及多組鏡頭疊加去覆蓋,它只能通過單個鏡頭的輕微晃動和掩蓋物的遮掩來進行弱化處理,但細心的觀眾會在第一時間就捕捉到這種場景跳躍層面的巨大差異,這是它的弊端之二。
電影從誕生到如今,時長從30分鐘慢慢衍變成如今的120分鐘居多,這種衍變是結合觀眾的耐心、講好一個故事本身需要的時長等多個角度共同糅合的產物,而多組鏡頭使用的目的便是為了節省和去除不必要的時長,比如從山腳到山頂,多組鏡頭和切割後的時間可能只需要四個鏡頭:「山的全景」、「山腳鏡頭」、「爬山鏡頭」以及「山頂鏡頭」便可展現這一切,但一鏡到底的拍攝方式則不行,它必須從山腳一路跟隨至山頂,中間那段可能略顯無聊的時間就會很難去除,這是它的弊端之三。
而優勢?簡單來說有兩個:補充和純粹!
補充:世界上沒有一片一樣的葉子,這句話除了表達每一片葉子都不一樣以外,也在告訴我們葉子的種類繁多,可以覆蓋一切形式,電影其實同樣如此。
無論精彩與否,電影的世界就得有各式各樣的作品,多鏡頭、單鏡頭、線性、非線性等形式都是電影類型的一種,而它們合在一起才組成了完整的電影世界,所以即便「一鏡到底」略顯無聊和難拍,但它的存在本身就是電影類型的一份子,也是一種必須要有的補充。
純粹:馬克·羅斯科說「藝術是純粹的也是複雜的,但終究是純粹的」,這句話有些返璞歸真的意思,電影世界也是如此,在看慣了風花雪月和世間繁華以後,總會有片刻想要一種純粹的感覺,簡單、質樸就好。
「一鏡到底」滿足的便是如此,我們以2002年上映的《俄羅斯方舟》舉例,從彼得大帝到沙皇倒臺,跨度200年的時間裡發生了太多的故事,如果用多鏡頭的處理方式去逐一展示,觀眾必然會疲於去關注每一個場景裡的不同故事,而一旦選擇單一鏡頭,此時世界便只有我們看到的這塊,雖然不那麼波瀾壯闊,但貴在真實、簡單,也更加沁入人心。
《1917》能夠取得如此佳評的原因正在這裡,它的存在是戰場題材電影的一大補充,它的純粹會讓觀眾感覺到一種強烈的代入感。
《1917》的優與劣
1917年的春天,彼時距離「一戰」的結束還有著兩年不到的時間,當然電影裡的主角是不知道這個時間節點的,所以他們感受不到希望,繼而疲憊和一種沒有未來的頹廢感,出現在了眾多英國士兵臉上,故事也就從這裡開始。
01:真不真實?
《1917》的故事很簡單,兩位送信的士兵,必須要穿越友軍區域、敵軍區域達到指定位置,給指定的人物送一封信,這封信是一封停戰指令,關乎著1600人的生命。
用兩個人的生命去換1600個人的生命,值得麼?
從數學角度和統治者的角度,這無疑是合算的,但帳決不能這麼算,因為它的結果還有著另外一種更大的可能性,那便是:1600+2,即任務失敗,送信的人死了,另一邊沒有收到信的1600人,繼續發動戰爭,然後也死了!
《1917》的設定正是基於這種結果出發,即這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這句話在電影裡出現三次,分別出自隊友、友軍和一個女人口中),為何它無法被完成?
因為一路上穿越的戰壕、敵軍區域和種種已經存在的場景風險,以及能不能找到收信人、趕在開戰之前送到的未知風險……
種種這些風險,在電影開篇的對話中便已經告知觀眾,但如何展現?這便是一種取捨。
古有《拯救大兵瑞恩》的描人心,今有《血戰鋼鋸嶺》的豎豐碑,是選擇通過展示戰場的龐大、慘烈還是描寫戰士的懼怕、無畏?本質上都可,也並無高低之分。
而《1917》選擇的是另一種方式,一種不符合常規的一鏡到底,我們能夠看到的一切場景基本都是兩位主角目力所及的場景,此時我們便感受不到戰場的龐大和殘酷,同樣沒有對比、切換和一些局部表情的重描,我們也感受不到主角的內心變化和掙扎。
即不龐大、又不細微,《1917》選擇的路從一開始便不符合常規。
但《1917》卻贏在了真實,這種真實不僅是場面真實,更在視聽真實。
場面真實在技術不斷的發展以後,多數電影都可以輕易的做到,焦土、鐵網、戰壕、死屍這些都是用心、用錢就可以完成的產物,《1917》雖然採用了一鏡到底,註定不會也無法去展現更多的場景,但整個劇組並沒有因此而選擇了降低整體的道具和布置質量。
視聽真實是《1917》真正被奧斯卡評委們認可的東西,這從《1917》得到的三個獎項就可得知(《1917》分別拿下了「最佳攝影」、「最佳視覺效果」、「最佳混音」三個獎項)。
在電影中突然的寂靜、戰壕的倒塌,飛機的墜落、子彈的呼嘯這些聲音和畫面的接受和處理,是取決於主角能不能聽到和看到,即此時的觀眾等同於主角,已經置身在戰場之上,雖然只是方寸之地,但這就是你的視角,你看到的就是你看到的,你無法看到的也絕對不會出現給你看。
這便是《1917》的真實之處。
此外前面曾經提到《1917》實際存在著多達20個以上的Cut點,但這種斷點,我們在正常觀看的過程中,是無法感受到的,除了一些常規的專門用於處理斷點的「黑屏」外,其他的更多斷點,需要多刷幾次才有發現的可能性,處理層面的細膩和講究,同樣是《1917》制勝的法寶之一。
02:值不值得?
一千個「哈姆雷特」這句名言,總會時不時的出現在我們生活中的各個角落,《1917》也是如此,有人喜歡「一鏡到底」的真實和代入,但也有人討厭這種為了「一鏡」而一鏡的做作和無意,主觀角度來說同樣並無對錯,唯喜好而已。
但如果我們單從「一鏡到底」這個技術層面去分析,《1917》無疑可以充當其後其他想要嘗試一鏡到底導演們的範本和教科書,諸多以前沒有嘗試過的「斷點隱藏」方式也有很強的借鑑作用。
如果我們再從「戰爭題材」作品的補充這個角度去分析,《1917》以前已經有了太多、太多的戰爭電影,而《1917》的出現將是另一種形式的補充,同樣以後還會有更多我們從未見過、想過的其他戰爭題材作品出現,這便是《1917》的另一個意義和作用,在於它的嘗試和創新。
但終究《1917》在奧斯卡「最佳影片」和「最佳原創劇本」這兩項較為重要的「鬥爭」中輸了,原因是《1917》的故事單薄,缺乏懸念、鮮有起伏、節奏緩慢……這些缺點是這部電影從開拍時就註定無法調和的缺點,所以這種「輸」更像一種無可奈何但又不得不如此的悲壯之輸,無需喟嘆,只需稱讚。
(文/大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