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上海出差時,聽說可染先生突然去世的,當時,無法說清地震驚。因為之前不久,我還採訪了他,他的身體雖然不佳,但精神卻還是可以的。
作者 吳霖
我是在上海出差時,聽說可染先生突然去世的,當時,無法說清地震驚。因為之前不久,我還採訪了他,他的身體雖然不佳,但精神卻還是可以的。當時,因為要趕往上海出差,所以也不能將已經刊載了採訪文章的畫報親自送到他的手中,親聆他的意見,這實在讓我遺憾之極。
記得拜訪可染先生那一天,因為到得早,便在他家樓下的綠地邊小坐。夏天的陽光,很是強烈,密緻的樹葉,有著鬱郁綠意。幼兒園的孩子們,手牽著手排隊走過,嘴裡伊伊呀呀的唱著,此時,心裡便有了滿滿的清涼。那天,可染先生說了很多,講到白石老人,還動了感情,而醫囑是讓他少說話的,動情則更是大忌。
可染先生的畫室,因為放了一張很大的畫桌,顯得窄小。四周牆上,掛著的,顯然是可染先生最為心愛的作品,有《秋風吹下紅葉來》、《淺塘渡牛圖》等。此畫室定名曰:「師牛堂」。這在他,是用了幾十年的了。另一面牆上,掛著鄧石如的隸書對聯:「客去茶香留舌本,睡餘書味在宵中」。
我與可染先生並坐於沙發上,面前茶几上,是一座小小的山水盆景和數粒晶瑩的雨花石。一隻白瓷碟裡,擱放著一枚大桃子,空氣裡,遂隱隱含著桃的芳馨。數日前,我曾有過一次拜訪,那時,就發現那裡有著一隻桃子。
我忍不住地問:「那桃子放在這兒幹嗎?」
「吃呀!你吃嗎?」可染先生微微地笑了起來。
在我記憶中,這是李先生唯一的微笑。
在畫桌的一邊,放滿了書籍和資料。我看見其中竟有些現代長篇小說。後來老人介紹說,這是作者送給他看,想給他寫傳記的。「寫我,至少應是個鑑賞家。」他若有所思地說:「我不好寫啊。」
根據事先擬好的採訪提綱,我按部就班的提了些問題,諸如什麼是中國畫的最高境界等等……可染先生認認真真的一一回答。後來發現,在他回憶的往事中,常常有一些意外的細節,像珍珠一樣閃光,精彩而動人。
數十年來,可染先生以其紮實的理論功底,造詣極深的藝術成就,實現了當年白石老人的祝願和預言:「可染弟子書畫可橫行天下。」今天的中國山水畫界,誰也無法漠視李可染的山水的存在。他自成一派,已成一代宗師。理論界冠以「李家山水」、「李可染畫派」的美譽,而可染先生那天卻對我再三強調說:「我是苦學派!」
從上海回到北京後,為了給李夫人鄒佩珠先生送新出版的英文版畫報,我又一次敲開了李家的大門。鄒先生還記得我,她簡要地告訴了我可染先生去世時的前後經過。使我略有安慰的是,她告訴我,可染先生生前看到了我寄去的中文版畫報,對拙文和編排版式,他很是滿意。我還聽鄒先生說,我是最後一個採訪可染先生的記者。
離開李家之前,我在鄒先生的帶領下,又走進了可染先生的大畫室。一切都是原樣,只是在「師牛堂」的匾額下,多了一幅李先生鑲著黑邊的遺像。鄒先生為我在遺像前留了影。
我參加了可染先生的告別儀式。那天,天很冷,下著小雪。緩緩的人流中,政界要人、畫壇宿將,乃至更多熱愛他的人們,紛紛來向為藝術奮鬥了一輩子的大師揮淚告別。靈堂內外,掛滿了素紙墨字的輓聯。其中一聯云:
井岡風、灕江雨、巫峽雲,風雨雲悲宗師去,
鍾馗靈、米顛石、賈島淚,靈石淚泣巨匠歸。
走出八寶山,搭中央美院的車回城。剛一上車,從汽車卡式磁帶放音機中突然傳出歌聲,調門高亢,仿佛是陝北蒼涼的靈歌。歌詞也神秘之極:
我本不願離開你
你願不願跟我向西去……
我被這突如其來的歌聲所震撼,久久無語。車窗外,雪,開始越來越豪情奔放地下著,我輕輕地說:再見了,可染先生! 1989.12
相對於轉年即將到來的暴風驟雨,一九五六年似乎只是個平常、平淡、平凡的一年。這一年,李可染四十九歲了,住在大雅寶胡同甲二號三進大院的後院中,鄰居皆為中央美院的同事。檢視大院的住戶,曾經住過的,加上現在正住著的,計有李可染、葉淺予、張仃、李苦禪、董希文、彥涵、蔡儀、黃永玉等等。一九五六年暮春,李可染只帶著一個學生去南方寫生了,這一走,就是七、八個月。
對於大雅寶胡同甲二號的張仃,這一年是忙碌的。夏天,張仃參加了中國文化代表團去了法國,在巴黎他們專程拜訪了畢卡索。拜訪的理由,不僅因為老畢是大畫家,更重要的一個藉口,是畢卡索乃法國共產黨的同志。此行對張仃影響深遠,以後,在他的畫中,色彩愈加綺麗,並出現了變形抽象的元素。法國藝術家的生存狀態也給張仃留下了深刻印象,並促使他在當年邁出了大膽的一步。
張仃之子張朗朗寫過一篇《1956年老爸故事多》的文章, 文中引用張仃對子女所說:「畫家、作家只有在這種生活方式下、在這種精神狀態下才能創作出真正的佳作。我和你媽媽決定了,以後我們也不再拿國家的工資,不再住在單位的宿舍裡。我們都成為自由藝術家、作家,就用我們作品的稿費來養家餬口吧」。
為了實現自由,張仃先是自費買下了景山東街中老胡同二號的兩進四合院,搬出了大雅寶胡同甲二號,後來更是受司徒喬、周立波、王瑩的影響,租下香山腳下北辛村后街一號的農家四合院。所有這一切,都是為了當個獨立藝術家。
那一年,「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和煦之風頻吹,在一片自由寬鬆的文化氛圍中,不知由誰動議要重拾昔日同人刊物之夢想,並擬以《萬象》為名。此名頗有來頭,那是舊上海一個幾度存亡的雜誌。以此為名,很有些朝花夕拾的意味。辦雜誌當然不光是說說而已的,據說籌備方案已報文化部備案,並獲允準。據姜德明撰文稱:《萬象》「成立了十人組成的籌委會,名單是:吳祖光、鬱風、張光宇、張仃、胡考、丁聰、黃苗子、華君武、龔之方、葉淺予。」單從人員名單看,的確夠得上「同人」標準——基本是以「二流堂」成員為主。因為是要辦圖文並茂的雜誌,故而畫家尤夥。
從一九五六年十一月到一九五七年二月間,籌委會先後開過十次會,《同人刊物〈萬象〉出版計劃》既已擬定,且「創刊號」也已編就,萬事俱備,大約只欠雜誌「出生證」那一紙東風了。「創刊號」上,開篇之作就是張仃的《畢卡索訪問記》。另有:鬱風《衣飾雜論》、吳祖光《回憶一出最糟糕的劇》、艾青《我寫過一首最壞的詩》、葉恭綽《顏魯公的書法》、曹禺《論莎士比亞》等等。當然,東風最終並沒有吹來,且到了翌年,風向詭異的陡然一轉,《萬象》理所當然的「腹死胎中」。不僅如此,參與籌備者中,大半攜手共登了「丁酉榜」,罪名昭昭,同人雜誌的「陰謀」未遂也自然是其中一項。全身而退者亦有,如張仃、華君武、葉淺予、張光宇。原因不詳。
一九五六年,被張仃研究者定義為「張仃生命中的黃金時光」。
葉淺予有一本《細敘滄桑記流年》的回憶錄,對一九五六年新《萬象》的「懷胎十月」並無回顧,或是毫不留戀,或是小有顧忌。葉淺予也曾是大雅寶甲二號的居民,搬離較早,當時他和戴愛蓮尚是兩口子。搬離後,他住過的房子由董希文接力。他在獨身五年後的一九五五年,與早年相識於上海天祥裡丁悚家的王人美結了婚。此時,他已搬去了大佛寺西街四十七號 。一九五六年,黃永玉以江紋的筆名,在上海《文匯報》發表了一篇談葉淺予的文章,別人不知「江紋」何許人也,問葉,葉說:「是大雅寶那邊的人!」 葉淺予與李可染同齡,也是一九零七年生人。
一九五六年,葉淺予在《新觀察》雜誌發表了《中國畫的藝術技巧》,去天津做了《關於線描》的專題講座,開始了他「自1956年以來探索中國畫藝術規律的信心。」 當年,他還在《漫畫》雜誌發表了《大同行》組畫,自謂:「就這一段歷史,證明我仍然是一個漫畫家,並未脫離漫畫陣容。」
當年夏天,王人美參加文化部青島哲學學習班,葉淺予以家屬資格隨行。先行回到北京後,他給王人美寫了一封信,既有對「荒廢」時光的慚怍,也有對溫暖家庭的眷戀:
「老實說,青島的日子過於舒服了。我是帶工作來的,可沒有完成。第一星期寫了5000字,勁頭還有,第二周就放鬆了。一算,時間反正不夠,玩了再說吧。況且,青島原是個休養的地方,大家都『松』著,我『緊』什麼呢?臨走時還有些戀戀不捨,回家空蕩蕩,怎麼受得了?上車的時候有些無可奈何的情緒……」
李可染大約在四月離開北京,同行者是學生黃潤華。黃潤華說:「我們背負畫具,遍遊太湖、杭州、紹興、雁蕩山、黃山、嶽麓山、韶山、三峽、重慶、成都、萬縣、樂山、凌雲山、峨眉山、嘉陵江、岷江、棧道、寶成路等地。」 每天的標配是:一個畫夾子,一書包筆墨紙硯,一個馬扎小凳,一個水壺,一盒午飯。此外還須帶遮陽傘和雨衣。為了尋找合適的寫生對象,來回徒步一二十裡路是常事,有時還會走四五十裡。倘若轉悠了一天,卻沒有畫出滿意的作品,他往往會幽默地說:「今天的主要收穫是鍛鍊了身體。」
當年底,李可染師徒二人返回北京。此行歷時八個月,行程數萬裡,作畫近二百幅。對李可染而言,以他獨有的「苦學」和「苦幹」,把「師法自然」的宏旨落實到了最實在處。從「對景寫生」發展到「對景創作」,中國山水畫的面貌,由此煥然一新。中央美院大禮堂舉辦了為期三天的《李可染水墨山水寫生作品觀摩展》,王朝聞(也曾在大雅寶胡同甲二號居住)為之撰文《有情有景》。這批作品的展出顯然是得到了院方、包括作為院主要領導江豐的肯定。
一九五六年,中央美院成立中國畫革新小組,組長張仃,成員有李可染、葉淺予、蔣兆和。客觀的說,如果沒有院方的支持,李可染用時大半年的寫生遠徵,幾乎是難以想像的。
晚年的李可染聲譽鼎盛,但他還是在《我的話》短文中不無惆悵地寫道:「我從來不能滿意自己的作品,我常想我若能活到一百歲可能就畫好啦,但又一想二百歲也不行,只可能比現在好一點。」
李可染本人對一九五六年的這次長途寫生,曾有過十六字評價:「虎躍龍騰,萬鈞雷霆,芙蓉出水,日月增明。」如何詮釋此十六字,他未做說明。他還說過另一句鏗然有金石聲的話:「沒有一九五六年,就沒有(我)後來的作品。」 2019.9.8
(原標題:再見了,可染先生
謹以此紀念李可染先生逝世三十周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