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霍志軍(天水師範學院教授、甘肅省「飛天學者」特聘教授)
玉門關既是絲路重要關隘,也是唐代邊塞詩的重要題材和各種文化傳播的集散地。唐代有關玉門關題材的詩歌達百餘首,這些詩作具有獨特的認識價值和審美價值。
玉門關題材詩歌豐富了唐詩表現天地,拓展了中國文學的地理空間。玉門關在地理位置上勾連中原與西域,既是著名的軍事要塞,也是絲路貿易的中轉站和多民族文化的交匯點,見證著唐與西域乃至域外諸國交往的多樣化形態。唐代玉門關題材詩歌主要包括以下幾方面內容:一是表現戰爭的詩歌;二是描寫唐與西域民族交流融合的詩歌;三是表現西北邊塞風光的詩歌;四是反映邊患給社會民生帶來深廣影響的詩歌。上述四方面都是唐前中國詩學涉之不深或未涉及的內容。如描寫西北大漠風光的詩歌,唐代以前雖有樂府詩涉及,但多為虛寫。有唐一代,巍巍雄關確保了絲綢之路的暢通,許多詩人以探險家的心態遠赴塞外,大西北遼闊蒼涼的山川、乾旱嚴寒的氣候,讓來自中原的詩人獲得一種「陌生化」的驚奇體驗:「黃河遠上白雲間,一片孤城萬仞山。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王之渙《涼州詞》)以一種還原現場的方式再現了玉門關的地貌特徵。雪山、天山、青海、陰山、狼居胥山等西域山川,樓蘭、吐谷渾、匈奴、吐蕃、西戎等西域國度,胡雁、葡萄、汗血馬、琵琶、羌笛、氍毹、酡酥等西域物產,大量出現在玉門關題材詩歌中。它們生動展現了玉門雄關的遼闊之景和西域的豐富物產、獨特民俗,可視為民族志和民族文學的文本,無疑豐富了唐詩的表現內容,將中國文學地圖向西北邊疆拓展。
玉門關題材詩歌有力地提升了唐詩的剛健氣度。首先,唐詩的剛健氣度得益於巍峨雄關的激蕩。唐王朝國力強大,玉門雄關是中原王朝開疆拓土與對外開放的堅強後盾,也滋養著盛唐詩人剛健向上、彪悍勇武的精神力量:「青海長雲暗雪山,孤城遙望玉門關。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王昌齡《從軍行》其四)他們遠赴玉關,效命沙場,不僅極大地改變了自己的詩歌風貌,更使唐詩在對大漠雄關的歌唱中煥發出新的生機。同時,玉門關、陽關、鐵門關等雄關峙立,構築起以長城為核心的邊防體系,保障著絲路暢通,大量域外文明源源不斷地流入中原。粗獷胡風的浸潤,成為唐詩剛健氣質形成的另一重要動因。「玉關西路出臨洮,風卷邊沙入馬毛。寺寺院中無竹樹,家家壁上有弓刀。」(朱慶餘《自蕭關望臨洮》)玉門關裹挾著大西北的彪悍、蒼涼、尚武的胡化氣息,在遊牧文化與農耕文化的相互激蕩中有力地提升了唐詩的剛健氣度。其次,唐詩的批判精神離不開邊疆戰事的砥礪。千古玉門關既催發了唐詩的英雄主義激情,又使唐詩在譴責窮兵黷武、抒發久戍邊關的幽怨中注目著人間滄桑。「聞道玉門猶被遮,應將性命逐輕車。年年戰骨埋荒外,空見蒲桃入漢家」(李頎《古從軍行》),點出了全詩批判的矛頭所指。在中晚唐詩人的玉門關題材詩歌中批判更為集中痛切:「良人徵絕域,一去不言還。百戰攻胡虜,三冬阻玉關。」(趙嘏《昔昔鹽》)此類振聾發聵的詩句,在直陳民族爭戰引發巨大瘡痍的同時,也較好發揚了詩歌的現實主義精神。
玉門關將民族自信刻入中國文學的書寫之中。作為護衛中原王朝的戰略屏障,玉門關扼西域之咽喉,張漢家之臂掖,是中華民族文化自信的根基之所在。初盛唐時期,戰無不勝的雄關精神支撐起唐代朝野極大的民族自信:「都護徵兵日,將軍破虜時。揚鞭玉關道,回首望旌旗。」(李華《奉使朔方贈郭都護》)唐人的民族自信躍然紙上。「漢家未得燕支山,徵戍年年沙朔間。塞下長驅汗血馬,雲中恆閉玉門關。」(李昂《從軍行》)敘寫躍馬祁連的豪情壯志,民族自信氣度撲面而來。大曆以後,唐詩氣骨頓衰。「大曆之詩,高者尚未失盛唐,下者漸入晚唐矣。」(《滄浪詩話·詩評》)客觀地指出了當時作品仍然具有民族自信心的實際情況。之所以有此,玉門關及其勇敢尚武品格乃是其力量之源。試看戴叔倫《塞上曲》其二:「漢家旌幟滿陰山,不遣胡兒匹馬還。願得此身長報國,何鬚生入玉門關。」戎昱《塞下曲》:「漢將歸來虜塞空,旌旗初下玉關東。高蹄戰馬三千匹,落日平原秋草中。」均明顯地體現出一種橫戈馬上、徵戰玉關的自信氣度。即使在晚唐日暮途窮的國運中,唐彥謙「百戰沙場汗流血,夢魂猶在玉門關」的歌唱,仍流淌著一腔激情銳氣。
玉門關粗獷、荒涼、原始、壯美的邊塞之景,最適於表現唐代詩人豪放闊大、激情澎湃的人生理想。玉門關地處邊陲,地勢高峻、地形複雜、氣候惡劣,加之周圍茫茫黃沙、大漠戈壁、蜿蜒長城、亭障烽燧、西域胡風,構成了一幅幅遼闊、粗獷、荒涼、壯美的邊塞圖景,具有一種「巨大的、野蠻的、粗獷的氣魄」(狄德羅語),恰好與唐代詩人昂揚豪邁的人生理想相合拍。「明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長風幾萬裡,吹度玉門關。」(李白《關山月》)明月、天山、雲海、玉關,意象極為闊大壯觀,語言極富張力,給人以壯美遼闊之感。這些帶有原始性、異質性、不同文明交流融合而特有的雄健氣度,「就可能給中原文學輸進一些新鮮的、不同於原來文明的新因子」(楊義《重繪中國文學地圖》)。玉門關題材詩歌獨特的審美價值由此而獲得呈現。
玉門關的文化傳播功能值得重視。中國古代交通史上,關隘具有「封鎖」與「疏通」的雙重功能。唐釋慧立《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云:「上置玉門關,路必由之,即西境之襟喉也。」古人由於從軍、出使、商貿等原因,常在關隘停留補充,玉門關遂成為各種文化的薈萃之地,其文化傳播功能不容小視。中原文化、生產技術、文學經典等通過玉門關而流傳至西域,今吐魯番文書中出土的大量漢文經典即是明證。外來文化、藝術等先經玉門關而後流行於中原,並在與傳統文化的融合互滲中生發出新的文化因子,改變了漢文學的發展方向。如西域佛教戲劇與中國古代戲劇的發展就是一例。
玉門關題材詩歌孕育出一方山川形勝,並在血與火的洗禮中淬鍊出民族精神。玉門關作為絲綢之路上著名的險關絕隘,歷代文人多登臨題詩、競相吟詠,遂孕育出一方山川形勝。玉門關因之名聞天下,成為永恆。作為冷兵器時代的產物,玉門關早已成為歷史陳跡,但其所彰顯的中華文明海納百川的開放精神,抗敵禦侮的堅強意志,卻代代相傳,綿延不息。「大將籌邊尚未還,湖湘子弟滿天山。新栽楊柳三千裡,引得春風度玉關。」(楊昌浚《恭誦左公西行甘棠》)清末愛國志士的詩作,說明在血與火的洗禮中淬鍊出的民族精神,早就在冥冥之中嵌入國人心靈深處,走向未來。
《光明日報》( 2020年09月21日 13版)
來源:光明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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