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讓,也算是個不大不小的名人。其事跡《韓非子》《戰國策》《呂氏春秋》《新書》《淮南子》《史記》《說苑》《資治通鑑》等都有記載,各有長短,不一而足。但似乎又沒有他的同行曹沫、荊軻那麼出名。只有《戰國策》裡豫讓的故事頗精彩,情節緊湊,匠心獨運。這裡我們說說《史記》。《史記·刺客列傳》講述了春秋戰國時期曹沫、專諸、豫讓、聶政、荊軻等五位刺客的事跡,其中濃墨重彩寫的是荊軻本事。清人郭嵩燾《史記札記》云:「史公之傳刺客,為荊卿也,而深惜其事不成。」荊軻也是被太子丹活活犧牲掉了,司馬光看的明白:「燕丹不勝一朝之忿以犯虎狼之秦,輕慮淺謀,挑怨速禍,使召公之廟不祀忽諸,罪孰大焉。」荊軻的形象千載之下讀來依然震撼人心,尤其是易水送別一幕,「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慷慨激烈,氣蓋一世。《史記評林》云:「只此時,儒士生色。」相對於荊軻而言,豫讓就不是那麼引人注目了。袁枚也說:「(荊軻)為天下除虎狼,其見大處,遠過豫讓。」
豫讓何許人也?按《史記》寫人的標配:「豫讓者,晉人也,故嘗事範氏及中行氏,而無所知名。去而事智伯,而智伯甚尊崇之。」《戰國策》介紹了豫讓乃「晉畢陽之孫」,畢陽晉之賢人也,曾保護伯宗之子流亡楚國。晉有六卿,韓,魏,範,中行,智,趙,範和中行首先敗落,剩下四家實力最大的是智氏。但是《史記》裡提到趙氏更多,太史公對趙氏也是蜜汁偏心。「及智伯伐趙襄子,趙襄子與韓、魏合謀滅智伯,滅智伯之後而三分其地。趙襄子最怨智伯,漆其頭以為飲器。」拿頭骨做酒杯的習俗東西方的原始時代都有,這裡似可視為原始奴隸主貴族血腥殘暴習氣的殘留,《史記·大宛列傳》記載匈奴人也有同樣行為。到這裡熟悉歷史的同學,不難看出,豫讓生活的大的時代背景正是我們熟悉的「三家分晉」。三家分晉在中國歷史上真的不要太重要啊。「是後陪臣執政,大夫世祿,六卿擅晉權,徵伐會盟,威重於諸侯。及田常殺簡公而相齊國,諸侯晏然弗討,海內爭於戰功矣。三國終之卒分晉,田和亦滅齊而有之,六國之盛自此始。」(《史記·六國年表》)「光之志以為周積衰,王室微,禮樂徵伐自諸侯出,平王東遷,齊、楚、秦、晉始大,桓、文更霸,猶託尊王為辭以服天下;威烈王自陪臣命韓、趙、魏為諸侯,周雖未滅,王制盡矣!」(《神宗御製資治通鑑序》)「故三晉之列於諸侯,非三晉之壞禮,乃天子自壞之也。」此前禮樂徵伐自天子出,三家分晉,田氏挾齊之後,禮崩樂壞,陪臣執政,如果說春秋時代諸侯王還是歷史的主角,那麼到了戰國時代,士階層真正登上了歷史舞臺。
而豫讓,雖然嚴格意義上來說,他很難算一個真正的戰國時期的士。但是他身上有戰國士階層典型的舍己報恩的精神氣質。「豫讓遁逃山中,曰:『嗟乎!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今智伯知我,我必為報仇而死,以報智伯,則吾魂魄不愧矣。』」戰國士人以天下為己任,以道義為擔當,捨生取義,酬報知己。太史公在《史記》中不止一次地肯定這種「士為知己者死」的精神。《報任少卿書》:「蓋鍾子期死,伯牙終生不復鼓琴,何則?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管晏列傳》《魏公子列傳》《淮陰侯列傳》這些名篇裡,太多身世之感了。太史公熱情地歌頌那些酬報知己的義士,感慨知遇之恩難求,與他身受巨創,交遊莫救,避之唯恐不及的人生境遇密不可分。所以《史記》裡豫讓的故事比《通鑑》更加生動,更有感情。司馬光正經史家筆法,《史記》則為「太史公之哭泣」。另外,太史公年少時即仗劍遠遊,骨子裡還是很有些俠義精神的,對所謂的「義」也多些偏愛。
豫讓是如何以死酬謝知己的呢?要行刺趙襄子,先改名換姓,扮為刑徒,入宮修廁所,「中挾匕首,欲以刺襄子」,也是不走運,被趙襄子發現了,「左右欲誅之」,趙襄子卻認為豫讓是義士,說我以後躲著他點就好了,放了他吧。短短幾行字,故事兩次轉折,節奏緊湊,富於變化。豫讓沒有放棄,不久後,「漆身為厲,吞炭為啞,使形狀不可知。行乞於市,其妻不識也。」他的朋友就說了,這是何必呢,以你的才智去依附趙襄子,找機會殺他也不是很難麼。豫讓曰:「既已委質臣事人,而求殺之,是懷二心以事其君也······然所以為此者,將以愧天下後世之為人臣懷二心以事其君者也。」
不久後,趙襄子外出,豫讓埋伏在趙襄子所經過的橋下,因馬受驚,趙襄子發現了豫讓,刺殺計劃也正式宣告破產。《通鑑》寫的簡單:「襄子至橋,馬驚,索之,得豫讓,遂殺之。」太史公卻給了豫讓更多表現的機會:趙襄子問豫讓此前事範、中行氏,二者皆為智伯所滅,豫讓為何不為此二者報仇,獨為智伯復仇。豫讓曰:「臣事範、中行氏,範、中行氏皆眾人遇我,我故眾人報之。至於智伯,國士遇我,我故國士報之。」襄子喟然嘆息而泣曰:「嗟乎,豫子。」《史記》此篇趙襄子著墨不多,形象卻是非常立體的。趙襄子可不是老好人,這次不會放過豫讓了,「使兵圍之」。豫讓曰:「忠臣有死名之義」,「今日之事,臣固伏誅,然願請君之衣而擊之焉,以致報仇之意,則雖死不恨。」襄子大為感動,把衣服給豫讓,豫讓「拔劍三躍而擊之」曰:「吾可以下報智伯矣。」遂伏劍自殺。「死之日,趙國志士聞之,皆為涕泣。」豫讓和趙襄子之間也隱隱有知己之感。
豫讓的故事講完了,後人聽完了故事,觀後感卻是各異。胡曾有詩讚曰:「豫讓酬恩歲已深,高名不朽到如今」王應麟言其:「不忘舊恩,殺身而不悔,抗節致忠,行出乎列士。」方孝孺則譴責豫讓沽名釣譽,所謂國士,應為濟國之士,為什麼沒有解趙之圍,保全智氏,豫讓不足以稱國士;胡應麟更說其好名,不僅不知義甚至有點不知恥了。本篇論贊裡闡述了為豫讓立傳的基本動機:「自曹沫至荊軻五人,此其義或成或不成,然其立意較然,不欺其志,名垂後世,豈妄也哉!」太史公向不以成敗論英雄,所肯定者不欺其志,所稱頌者名垂後世,為酬知己,以卵擊石,此等慷慨壯烈,是太史公熱情謳歌的。《刺客列傳》始自曹沫,迄於荊軻,五人之間明線是身份相同,暗線是不欺其志,名垂後世,行文上豫讓云:「士為知己者死」,聶政亦云:「士固為知己者死」,後二百二十餘年,秦有荊軻。太子丹私謂荊軻:「若曹沫之於齊桓公,則大善矣。」是其文法之妙。凡此不勝枚舉,本文不加贅述。
末了說說怎麼想起八豫讓了呢,蓋因幾日前老王在群裡推通鑑講起這個人,突然我就記起了《刺客列傳》。這篇小文,無甚新意,遊戲之筆,講故事也沒有石頭講的生動,本意是碼碼字,不要讓自己手生了,權當讀書筆記,乖謬之處,在所難免,還請方家指正。桐鄉圖書館遍尋不到中華書局三家注《史記》,拿了本鳳凰出版社的《史記選譯》,文中引文或出於此,或憑記憶,無奈之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