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風飄逝」與《亂世佳人》
2020年是作者誕辰120周年,也是《飄》的第一個中譯本問世80周年。1940年,翻譯家傅東華把Gone with the wind翻譯成中文,分為三卷出版,書名譯為《飄》,女主人公的名字譯為「郝思嘉」。這一個字的書名,既忠實於原書,又生動、醒目、傳神,引人注目,堪稱點睛之筆。
一、《飄》在中國
1979年9月,浙江人民出版社決定再版傅東華翻譯的小說《飄》。責任編輯汪逸芳回憶說:「我和社裡一位老編輯一起選的,我們被書裡的精神所感染。那種奮發向上、不向環境屈服的高昂進取心打動了我們。」12月,《飄》的上冊出版,第一次印刷的60萬冊很快就售罄。與廣大讀者的熱捧相映成趣的是批評的聲音。1980年1月29日,《解放日報》發表署名文章《飄到哪裡去?》認為:「總覺得這部小說把那些實行種族歧視的奴隸主當作英雄來描寫,女主人翁則是一個『人妖』式的美人。從思想的角度來說,比起斯陀夫人的名著《湯姆叔叔的小屋》來是一個反動、一個倒退。希望我們的出版者,不要『飄』得太遠呀!」
此番批評倒也是當時的思想意識、社會思潮的真實反映,具有鮮明的時代特色,不足為怪。禁錮思想、橫掃文化的「文革」結束不過幾年,階級鬥爭為綱、意識形態至上的文化價值標準,在對古今中外的文學藝術做評價時,依然有其市場和影響。如果按照這樣的標準來取捨的話,外國的文學藝術作品大約十之八九都在排斥批判之列了吧?
不知道有關《飄》的社會輿論風波通過何種渠道上達了天聽,鄧小平在當年6月13日會見美國坦普爾大學(TempleUniversity,有的譯為天普大學)代表團時,特意提到了這部小說以及引發的爭議。他說:「你們有一本小說叫《飄》,是寫南北戰爭的。小說寫得不錯,中國現在對這本書有爭論,有人說這本書的觀點是支持南方莊園主的。我們翻譯出版了這本書。出版了也沒有關係嘛,大家看一看,評論一下。」(《鄧小平思想年譜》,中央文獻出版社,1998年版)
中國的事情就是這樣,往往需要權威人士出來一錘定音,才能確認標準和規矩,停止聚訟紛紜。其實,如此權宜之計,雖然屬於國情不可避免,卻並不符合事物發展的客觀規律。無論如何,浙江人民出版社的責任編輯和他們的諸多同仁,可以因此而鬆了一口氣吧?那種大批判式的上綱上線所帶來的壓力,怕是經歷過歷次政治運動的人們都感同身受、心有餘悸吧?
瑪格麗特·米切爾的墓地
其實,《飄》的作者是亞特蘭大人,在那裡出生、成長、工作、結婚、成家和、生活,所以是站在南方的立場反對戰爭。她毫不諱言:「我是亞特蘭大的瑪格麗特·米切爾,《飄》的作者。很久以前我就不再認為《飄》是我個人的作品。《飄》反映了亞特蘭大人的觀點,是亞特蘭大的書,是亞特蘭大的電影。」而包括亞特蘭大人的大多數南方人並不認同分裂和戰爭,他們只想保住世代賴以為生的家園以及和平安寧的生活。誠如書中所言:「他們是為了犁溝整齊的廣袤耕地而戰,為放養牲口的碧綠牧場而戰,為緩緩蜿蜒的黃色河流而戰,為木蘭樹叢中陰涼的白色房子而戰。只有這些東西才值得他們去拼死爭奪,爭奪那些屬於他們和他們子孫的紅土地,那些為他們的子子孫孫生產棉花的紅土地。」
而女主人公斯嘉麗,儘管偏愛金錢和愛情,但更愛家園和故土。即便舊有的一切都會因為戰爭而改變、「隨風而逝」,但陶樂的紅土地依然在那裡,這是支撐她繼續活下去勇敢面對生活、克服困難的希望和取之不盡的力量源泉。只要想起塔拉,就仿佛有一隻溫暖輕柔、充滿愛意的手在撫慰自己疲憊的心靈,就像回到了黃昏時分那安靜祥和的種植園,就像是在教堂做禮拜時管風琴和唱詩班的天籟之音,仿佛看見了蜿蜒起伏的丘陵上鬱鬱蒼蒼的松林和一望無際的紅土地……家園、故土、鄉情……是《飄》全書從頭至尾反覆強調的、最觸動人心的主題,也是小說經久不衰、扣人心弦的原因。一切都會隨風而逝,只有家園和土地才能永恆存在、生生不息。這樣的主題和價值觀不是絕對不可以認同的吧?
二、《飄》與《亂世佳人》
《飄》出版三年後的1939年12月15日,根據這部小說改編、由米高梅國際影片公司拍攝、的同名電影在美國的亞特蘭大首映。這三年來,米高梅國際影片公司一直在籌備拍攝這部影片。編劇西德尼-霍華德用了一年的時間寫劇本,製片人大衛-塞爾茲尼克用了一年的時間物色主演斯嘉麗的女演員,從1000多名演員中挑選出90多人參加試鏡,結果英國女演員費雯·麗脫穎而出,被大衛一眼看中、驚為天人。大衛後來形容見到費雯·麗的那一瞬間的感覺——驚鴻一瞥、浮生如夢。
看過這部電影的人恐怕都會對影片開始時那一組唯美的鏡頭畫面過目難忘、記憶猶新:一棵樹蔭濃密的大橡樹下,父親慈愛地摟著斯嘉麗的肩頭兩人凝視著遠處沐浴在落日餘暉中閃閃發光的塔拉莊園,紅色的夕陽晚霞,紅色的阡陌土地,紅色的莊園建築……在天地之間一片紅色中,鏡頭從兩人的後背拍攝並逐漸拉開,越來越遠,兩人的身影也越來越小,這時主題音樂慢慢響起,把人們的目光和思緒帶入十九世紀中期的美國南方……
影片《飄》與同名小說一樣大獲成功,成為美國電影史上的經典之作。1940年,獲得了美國第十二屆奧斯卡金像獎的八項大獎:最佳影片、最佳導演、最佳劇本、最佳女主角、最佳女配角、最佳彩色攝影、最佳藝術指導、最佳剪輯。一部影片獲得如此之多的獎項,在奧斯卡的歷史上,就算不是絕無僅有,也是極為罕見的。美國的電影院線先後在1954年、1961年、1967年、1989年、1998年五次重映影片《飄》。
中國1940年就引進了這部奧斯卡金像獎大片,在紙醉金迷的魔都上海一連放映了40多天。電影片名開始直譯為《隨風而去》,後來改為《亂世佳人》。之所以改名,可能主要是因為無論是小說還是電影,《飄》的第一號女主人公都是美豔不可方物的佳人——斯嘉麗,其他人物的刻畫描寫都是圍繞塑造突出斯嘉麗,特別是電影,佔全片鏡頭90%的680組鏡頭都以斯嘉麗為中心,《亂世佳人》做片名更加名副其實。當然也有商業利益的考量,《亂世佳人》的片名開門見山、直奔主題,比含蓄曖昧的《隨風而去》,更能吸引觀眾眼球,更有票房吸引力和號召力。1945年抗日戰爭勝利後,《亂世佳人》再次登陸上海灘上映,再現萬人空巷進影院的場景。電影呈現的戰爭畫面和一切隨風而逝,唯山河故土永存以及戰後重建、百廢待舉的主題,也符合抗日戰爭勝利後的社會思潮和民眾心理。
1949年以後,隨著國內政治形勢的變化,全面停止引進和放映美國好萊塢的影片。直到1978年,世界名著開始逐步解禁,很多根據這些名著改編的影片也走進了中國的影院,讓國人電影愛好者們一飽眼福。1979年到1988年,一共有14部改編自世界名著的譯製片陸續上映:《簡-愛》、《孤星血淚》、《巴黎聖母院》、《陰謀與愛情》、《尼羅河上的慘案》、《水晶鞋與玫瑰花》、《基督山伯爵》、《蝴蝶夢》、《黑鬱金香》、《苔絲》、《斯巴達克斯》、《湯姆叔叔的小屋》、《伊豆舞女》、《看得見風景的房間》……這些電影20世紀30—60年代拍攝的,由上海電影譯製片廠和長春電影製片廠譯製。不過,細心的讀者一定已經發現,上述外國電影片名中並無美國好萊塢的扛鼎之作——《亂世佳人》。
究其原因嘛,似乎也不難想到。中國引進外國文藝作品,特別是受眾廣泛的電影,一向在文藝標準之外有政治思想的考量,要求符合主流意識形態的語境,對國人有正面的教育意義。比如:1979年到1981年引進的19部美國電影中,有12部出自於卓別林之手,而卓別林在社會主義國家被認為是反對和揭露資本主義罪惡的進步藝術家。
說實話,《飄》全書近百萬字,能認真仔細看完全書的國人讀者恐怕不多,如果不具備相當的美國歷史、社會、文化的知識積累,即使讀一、二遍也未必能讀懂,大多數人還是先看了電影《亂世佳人》,有心人再進一步去找來原著閱讀。
從這個意義上說,作為一種大眾娛樂方式,電影的社會影響要比書籍廣泛得多,一部好的電影可以有百萬、千萬、甚至上億人次的觀眾,在電視機尚未普及到家庭,網絡、手機、多媒體問世前的20世紀70——80年代,進影院、看電影是國人主要的娛樂方式和生活內容之一。也許正是因為如此,對電影的審查和開禁比書籍要更加嚴格和謹慎。另外還有一個觀影習慣和技術上的原因,就是《亂世佳人》片長222分鐘,幾乎是國內電影一般片長90分鐘的2倍半。當然,只要政治上放行,這種技術上的編輯刪改、加工處理並不是什麼不可逾越的難題。
說起來不無遺憾的是,20世紀70——80年代正是上海電影譯製片廠的黃金時代,那一代譯製演員們學貫中西、厚積薄發,知識底蘊深厚,藝術表演張弛有度,對外國文藝的理解參悟切中肯欹、入情入理,幾乎達到了空前絕後、難以企及的巔峰,《亂世佳人》未能在那個時候引進國內,真是令人長嘆息以掩泣了。
星移鬥轉,到了20世紀90年代,電影譯製片逐漸走向低谷,電視譯製片登堂入室、後來居上,隨著電視機的普及走進大眾視野。最後,中央電視臺引進《亂世佳人》,以電視譯製片的形式出現在國人面前。此後,《亂世佳人》最終以電影形式進入國內與國人見面有二次,一是在2017年的第七屆北京國際電影節,亮相於「經典修復單元」,二是2019年的第九屆北京國際電影節,在「特展單元」出場。兩次都是一票難求,足見經典影片的經久不衰、魅力無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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