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際儒聯「書院教育與儒學普及研討會」側記
開欄語
中國書院有千餘年的歷史,作為官辦科舉教育的補充。書院在普及儒學、傳承中華文明,培育民族精神,推動中華民族的凝聚與發展等方面,都有過歷史的輝煌。1840年以後,伴隨著西方文化的大量湧入,出現了廢書院興學校的社會浪潮。這種簡單拋棄式的處理傳統文化的方法,當年就受到包括毛澤東在內的新文化運動領袖們的質疑。現在社會上又出現了大量的民間書院、私塾、義塾等教育形式。這一方面說明了中國傳統書院教育的生命力,另一方面也證明中國文化發展進程中否定之否定,螺旋式發展的路徑。
今年適逢清政府正式廢止書院110周年。古代書院的辦學理念對於當代有什麼樣的啟迪?當代書院教育將向何處去?這都是時代擺在我們面前的新問題。自今日起,本刊開闢「書院」專欄,即時反映當代中國書院走向復興過程中的點點滴滴,歡迎廣大讀者關注。
2011年6月底,湖南嶽麓山。
一場新舊書院的聚會和對話在這裡進行——
它們中,有從時間深處走來的傳統書院:現已成為湖南大學一部分的千年學府嶽麓書院,作為體制內教育教學和學術研究場所,仍在煥發活力;宋代「四大書院」之一嵩陽書院則作為歷史勝跡加以妥善保護和修繕,現已成為旅遊景點……
逾半個世紀前,在海外存續中華文化一脈薪火的香港中文大學新亞書院,櫛風沐雨綿延於今,讓與會者陡生敬意。新亞書院砥礪奮進的辦院精神和中西融通的辦院思路,為當今新辦書院樹起鮮活的標杆。
近40家新辦書院代表集中亮相,備受矚目,成為會議一大亮點。新辦書院以共同的傳統內核和民間姿態,紛繁的組織形式和辦院思路,為書院這一古老載體注入新的內涵。在新鮮經驗和成績被分享的同時,它們面臨的內外之困,也被正視並引發共鳴。
由國際儒學聯合會和湖南大學主辦、湖南大學嶽麓書院承辦的國際儒聯第四次儒學普及工作座談會在此間舉行,並首次將話題聚焦於「書院與現代教育」。
毛澤東:「取古代書院的形式,納入現代學校的內容」
今年9月14日,將迎來書院改制110周年。110年前,清廷一道詔書,將書院改為西式學校,書院制度在中國戛然而止。此舉得耶?失耶?
會上,湖南大學嶽麓書院院長朱漢民認為,從歷史發展角度講,書院改學堂對中國教育以及學術文化思想,乃至整個社會的發展,都起到了積極作用,因為它順應了中國教育近代化發展的趨勢,同時滿足了社會對不同層次人才及高質量人才的需求。
但他同時表示,書院作為一種十分成熟、完善的教育組織,是中國古代教育高度發展的結晶。這一改革過程忽略了書院自身傳統,從而導致傳統教育與現代教育的割裂。
其實,對書院之廢的反思並非自今日始。對書院這種中國獨有的教育方式與文化形態,20世紀多位思想大家都曾給予肯定,並對其「退場」清晰地表達過痛惜之意。
這其中便有主張全盤西化的胡適。「把一千多年來的書院制度完全推翻,而以形式一律的學堂代替教育……實在是吾中國一大不幸事了。」1924年,胡適這樣痛陳書院之廢。
1949年亞洲文商書院開學典禮上,錢穆也直截了當地表示:「中國傳統教育制度,最好的莫過於書院制度。」
而毛澤東在1921年《湖南自修大學創立宣言》中對書院和學校的精彩論斷,更是成為很多與會者研討的興趣點。
在《宣言》中,毛澤東客觀地分析了書院和學校的各自利弊,認為「書院和學校各有其可毀,也各有其可譽。」
毛澤東認為,所謂書院可毀,主要指其研究的內容「『八股』幹祿之具」「只是一種玩物」,算不上正當的學問。關於學校的壞處:一是「師生間沒有感情。先生抱一個金錢主義,學生抱一個文憑主義,『交易而退,各得其所』」;二是「用一種劃一的機械的教授法和管理法去戕賊人性」,「自有機械的管理,而學生無完全的人格,這是學校的最大缺點」;三是「鐘點過多,課程過繁。終日埋頭於上課,幾不知上課以外還有天地」。
他接下來說,「回看書院,形式上的壞處雖然也有,但上面所舉學校的壞處,則都沒有。一來是師生感情甚篤。二來,沒有教授管理,但為精神往來,自由研究。三來,課程簡而研討周,可以優遊暇豫,玩學有得。」所以,「從『研究的形式』一點說,書院比學校實在優勝得多」。而創辦自修大學就是要「取古代書院的形式,納入現代學校的內容」。
隨著近二十多年來,特別是近些年國學重新回歸大眾視野,書院,這一產生自唐代的古老教育文化載體又重續彗命,復現於各地,成為我國當代教育的一道風景。
雖然,當今書院在教學模式、教育內容、生徒結構、書院職能等方面均與傳統書院有所差異,但傳統書院以儒家經典為載體的獨有的道德教化和人格養成功能,被當代書院保留下來,並以此作為對現行國民教育的一大補充或匡正。
山西北大靈童書院院長王建平認為,經典教育是將文化薰陶、性情教育、人格培養放在首位的教育;北京七寶閣書院院長馬力華則表示,今天的國民教育缺少傳統文化氛圍,要通過書院這個載體,用中國禮義廉恥、孝悌忠信的儒學傳統文化來化民成俗……
「當代體制內教育面臨的問題,不在教育體制之內,而是一些根本性的社會問題,都不能在短時期內解決,因而也就為書院的發展預留了廣闊的空間。」
國際儒聯傳播普及委員會主任張踐對當代書院前景作出這樣的判斷。
生存之道:來自傳統書院的啟示
新辦書院置身於當今多元時代背景之下,與傳統書院相比,它們在組織形式、教育對象、教育理念、辦學模式等各方面,探索出無數可能的路徑,展現出豐富多彩的樣貌。
而同時,新辦書院也必然地存在著這樣那樣的不足。
數量眾多,形式紛繁,卻影響甚微。——這便是新辦書院當下的總體狀態。毋庸諱言,大多數新辦書院還游離於公眾視線之外,它們或隱沒在熙來攘往的市聲裡,或側身於國民教育的高歌猛進中。
組織鬆散、管理和師資水平良莠不齊、教學理念缺乏驗證……這些問題,侵蝕新辦書院肌體,削弱新辦書院的公信力和影響力,亟須冷靜地加以正視和解決。一耽學堂總幹事逄飛在會上疾呼,對於新辦書院已經出現或可能出現的問題,「我們在座各位都有必要進行深刻的反思和反省。」
「有理想,沒管理;有想法,沒辦法。」北京四海孔子書院院長馮哲這樣概括目前很多新辦書院的狀態。他以局內人的身份,向記者表達了自己的看法:「新辦書院最大的問題是教師水平參差不齊,這個問題亟待重視,因為師資水平決定了書院的品質;此外,書院需要構建一套完備的課程體系,不能止步於童蒙讀物,而是要系統地傳習經學,並將樂教、禮教和詩教融合到日常教學中去;還有就是,目前很多書院的管理比較欠缺,如果沒有高質量的管理團隊、管理思路和管理架構,很難經營好書院;而最重要的是,書院主持者要有對儒家文化的信念,如果沒有真正的儒者擔當精神,就會逐漸喪失書院的文化內涵和精神,甚至走向墮落。」
與體制內教育相比,多數新辦書院作為民辦的私學教育,可謂先天不足。時至今日,它們依然處在苦尋出路的摸索和突圍階段,同時還要面臨身份認同、場地、師資、經費、生源等諸多現實挑戰。
廈門篔簹書院理事長王維生說,書院一方面受制於主導書院發展的組織、機構、領導人的思路;另一方面受制於書院的受眾,學生又從哪來?是自由聽課,不計學歷還是為吸引社會人士,且需以高額學費來維持書院運作?再者,當代書院如何進行儒學教育普及,如何將書院傳統跟現代教育體制結合起來,或如何以書院精神改造現代教育之病?凡此種種,皆值得深入探討與研究。
書院日常運作經費從何處來?山東尼山聖源書院副秘書長陳洪夫說,書院既然是民辦,政府就沒有財政保障的義務。書院不是以營利為目的的「學店」,也沒有自己的「學田」,它「手空空,無一物」,需要到處「化緣」。這實際上是保障書院永續健康發展的機制問題,是最基礎的問題。
「當代書院不能頒發國家承認的學歷證書,有誰願意來學習?書院的教師隊伍誰來培訓,他們如何進入角色,如何兌現福利待遇?如何不斷拓展書院的發展空間?」陳洪夫接連發問。
會上,廣州中和經典學堂的代表馮映雲道出她的苦衷:「能辦執照的場地是商業區,民宅不能申請執照。但是在商業區不安靜,不適合辦學堂。如果在幽靜的地方租別墅又會影響鄰居,不投訴還好,如果投訴的話就會被斷水斷電。2008年我們遇到這樣的事情,裝修費等損失了十幾萬,孩子走了一大半。而且新來的孩子和家長很擔心我們會搬遷,影響了家長把孩子交給我們的信心。」
至今,這些棘手問題還沒有公認有效的解決之道;而歷觀往跡,歷史上的書院或可為當代書院的生存和發展提供些許啟示。
湖南大學嶽麓書院教授鄧洪波說,兩宋時期,當時幾乎所有有名望的學者都創辦或主持書院。他們各自集合大批學者,努力經營自己的學派,特別是張栻、朱熹、呂祖謙、陸九淵的講學,使嶽麓書院、白鹿洞書院、麗澤書院、象山書院成為全國聞名的學術中心。應該說,儒學創新使書院的儒學普及有了源頭活水;此外,書院與儒學的結合,使二者互為表裡,互為倚勢,隱顯同時,盛衰共命,形成一體化結構的態勢;重要的是,書院並不排斥科舉之學與科舉之教,使儒學得以更廣泛地傳承與普及。
「鄰居近金碧,一一梵王家。」宋人趙抃在《書院》一詩中發出感慨。歷史上,佛老之居緣何能「遍滿天下」?鄧洪波認為,廣大「善眾」自覺自愿的供奉是佛老蓬勃發展的根本原因之一。在生存與發展方面,書院應該如何取法佛寺道觀,值得思考。
據《歷代書院名錄》統計,唐、五代有書院40多所,宋代有書院近600所,元代有書院近1000所,明代有書院近1500所,到清代已發展到3000多所。書院發展勢頭迅猛。湖南大學嶽麓書院教授肖永明說:「這不能不令人慨嘆並思考其驅動力何在的問題。」「毫無疑問的是,書院所具有的社會教化功能,是促使書院不斷發展的因素之一。歷代許多書院的創建、修復,都與創建、修復者施行教化、化民成俗的追求密切相關。」
面向民間、私學性質也是書院一大傳統。中國社科院世界宗教研究所儒教研究中心秘書長趙法生認為,「新辦書院也必須堅持民間講學的辦學趨向,它的未來將取決於其民間化程度和水平。特別值得一提的是,鄉土中國一向是滋養儒家文化最深厚的沃土。重建鄉土文明是當代書院最大的挑戰。據說現在已經有了幾家鄉村書院,這是一個可喜的開端。」
當代書院文化之復興任重而道遠
閉幕會上,趙法生代表討論小組發言時說,國際儒聯和湖南大學主辦這樣大規模的正規書院研討會,在全國範圍內應該是第一次,大家一致認為很有意義。以前,各地書院各自為戰,在一起互相交流經驗的機會很少。這次會議,為當代書院建設構築了一個互相啟發、互相鼓勵的平臺,大家感到收穫很大。
通過各種形式使各地書院的交流常態化、制度化,實現彼此間資源和經驗共享,成為與會者普遍的呼聲。作為討論小組代表,北京杏林通彗書院院長劉宏毅在發言中說,大家呼籲成立一個書院的聯誼會,目的是為了大家交流經驗取長補短,不犯重複的錯誤。將來如有可能,各書院的師資和學生也可以進行交流,避免閉門造車。
張踐說:「雖然書院近年表現出強勁的復甦勢頭,但是到底應當如何走,總體而言還處於探索的過程中。任重而道遠,有賴我輩的嘗試、實踐。」(記者 賈宇)
文章來源: 光明日報
責任編輯:連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