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日晚間,相信每一個影迷的朋友圈都被這樣一條消息刷屏:
在第四屆平遙國際電影展接近尾聲的時候,影展創始人賈樟柯突然向公眾宣布,這將是他和團隊最後一次主辦平遙影展,從明年開始,影展及相關設施將交給平遙政府,屆時會有其他團隊來接管影展的運營。
一石激起千層浪,不僅在平遙的電影人和觀眾們毫無準備,像Ifeng電影這樣的媒體在此之前也沒有接到任何的訊息。
在19日平遙的告別之夜,賈樟柯哽咽地說:「這個門廳,我站在這兒很有感觸,我經常會下午站在那個入口,因為那裡掛著費穆的像。」一席話令無數人感同身受。
大家除了傷感之外,更多地是慨嘆:剛剛學會自己走路的平遙影展,未來將何去何從?
從第一屆開始,Ifeng電影每年都會來到平遙影展報導,一年都沒有落下過,可以說是看著這個「孩子」成長起來的,對它有著深厚且特殊的情感。
很多沒有親身體驗過的朋友可能並不理解平遙之於中國影展乃至於中國電影的意義,那麼今天不妨聽Ifeng電影為你回憶和梳理一下這四年平遙之旅的感受,也許你就會知道在賈樟柯領導下的平遙影展,到底珍貴在哪裡。
2017 第一屆
主題:平遙元年
還記得第一年坐高鐵去平遙影展的時候,和同車的媒體朋友聊起,很多人心裡都是對影展打上一個問號:在這樣一個完全沒有電影文化根基的縣城,能辦好如此大規模的影展嗎?
可能當時賈樟柯團隊和所有前來參與的觀眾,心裡都沒有這個底氣。
火車站內不經意間看到了同時到達的馮小剛,以及許許多多頗具藝術範兒的國際電影人們,當時站口寫著的十個大字一樣:辦好電影展,喜迎四方客。
縣城的許多居民完全沒聽說過要辦影展這件事,只知道最近可能有一些「大明星」要來到這裡。
其實平遙國際電影展的全稱應該是「平遙臥虎藏龍國際電影展」,據說是全球最長的影展名字,而這段淵源要追溯到導演李安那裡。
從一開始賈樟柯就想用「臥虎藏龍」這個名字,畢竟它是一個建立在中國本土的電影展,還是要強調中國文化的美學特點。
李安十分支持這次影展,並傾情授權影展使用。
「臥虎」與「藏龍」,也成了影展最重要的兩個單元名稱。
「臥虎」單元以新導演為主,「藏龍」單元以類型片為主。不過這一設置在之後有了變化。
第一年平遙影展的主題是「平遙元年」(Pingyao Year Zero),其靈感源自義大利新現實主義導演羅伯託·羅西裡尼的影片《德意志零年》(Germany Year Zero),羅西裡尼榮譽也成為了平遙非常重要的獎項之一。
雖然名為第一屆,但按照賈樟柯自己的說法,他更願意稱它為「第零屆」,畢竟一切剛剛起步,還需要摸索,是一個嶄新的開始。
那時賈樟柯希望把平遙做成非競賽性質的影展,同時不設官方的評審團,採用觀眾票選的方式,提供觀眾互動。
當中有幾個獎項是由藝術機構頒發,但影展自身沒有官方的獎項。
雖然這一點在後面幾屆有所改變,但可以看到賈樟柯辦影展的初衷,其實並沒有把重點放在入圍影片的競技上,而是為更多的影片提供展示的舞臺。
為了豐富影展的選片,賈樟柯專門請來了國外的老朋友、常年從事電影節策劃的藝術總監——馬可·穆勒。
這幾年我們都能看到「老馬」操著一口「別有韻味」的中國話,在映前映後為我們做導賞。
不過賈樟柯非常清楚自己在影展當中的定位,雖然自己名為「創始人」,但很多的實際工作,是自己力所不能及的,這個時候就需要發動他身邊的朋友前來相助。
比如剛才提到的國外交接,就必須要藉助馬可·穆勒的力量,而其他每一個人的支持,對他而言都至關重要。
比如第一屆的形象大使範冰冰、顧問團的馮小剛與杜琪峯、來做大師班的吳宇森。
馮小剛將《芳華》撤檔後的首次放映選在了平遙,作為影展的開幕影片,自己還專程和主演苗苗、鍾楚曦來走紅毯,這情誼自不必說;
杜琪峯人雖未到場,但他的影片《槍火》也在平遙進行了展映,並且在選片上給予了很多的意見和指導,能獲得這樣兩位大導演的幫助,顧問團自然是如虎添翼。
而吳宇森更是全力配合影展的宣傳工作,仔細想想,在第一屆平遙之後的這幾年,確實鮮少見到吳宇森在公開場合露面了,那一年的大師班也成為了很多人難忘的回憶。
與北影節、上影節、FIRST不同的是,平遙還有獨有的「電影宮」,地址選擇的則是一座改建後的柴油廠。
這樣具有工業氣息的放映地點,令所有影迷眼前一亮。為了保障安全,平遙當時動用了非常嚴密的安保措施,電影展門口的「黑衣人」們,著實吸引了不少來往遊客的眼球。
平遙畢竟之前沒有過舉辦大型活動的經驗,一下子大量的明星影人湧入,有關部門勢必高度重視。
再加上安保本身培訓力度不夠,在園區內並沒有給觀眾很好的指引,才會引發一些誤會,甚至過激到大家印象深刻的「範冰冰耍大牌」事件。
在選片上,對比可知,第一屆確實代表了平遙影展的最高水準,至今不能超越。
從國產獨立佳作《嘉年華》《村戲》《大世界》《追·蹤》等的輪番亮相,到國外備受期待的《極惡非道最終章》《最後的旗幟》《蘇萊曼山》等影片的中國首映,平遙在選片的類型多元化、藝術影展規範化上確實起到了表率作用。
當時還有一個從國外回來的女孩子,帶著第二部長片來到平遙展映,Ifeng電影還對她做了專訪,那個時候很多人都不會預料到,三年後她將憑第三部長片拿到威尼斯的金獅獎,對,她的名字叫趙婷。
回頭去看,第一屆的平遙雖然還是個牙牙學語的嬰兒,但確實有著最美好的樣子。
2018第二屆
主題:電影回歸市集
在2018年的坎城電影節場刊上,出現了第二屆平遙國際電影展的廣告。
賈樟柯當時攜《江湖兒女》參加坎城競賽時,也不忘宣傳平遙電影展。
多年來他與坎城等國際一流電影節的深度聯繫,也使得他建立了先進的影展理念。
從第二屆開始,平遙影展增設了由知名電影人組成的國際評審團,評選「費穆榮譽」和「羅伯託·羅西裡尼榮譽」。
從觀眾評審為主,到專業評審為主,標誌著賈樟柯希望向國際電影節小評審團的精英視角看齊。
在展映方面,也增加了華語新生代單元,提攜了許多相對缺乏觀眾的文藝電影,雖然作品質量參差不齊,但好歹算是為這些電影找到了放映渠道。
而當年的坎城獲獎電影《幸福的拉扎羅》《小傢伙》《女孩》展映,以及金獅獎導演拉夫·迪亞茲的到來,也增添了國際電影節氛圍。
這屆最出色的兩部華語片《過春天》與《過昭關》不僅橫掃了獎項,也成為當年和次年頗受關注的華語藝術片。
《過昭關》甚至拿到了四項金雞獎的提名,成功進入主流視野。
這一年,有更多明星攜自己的文藝新片來到平遙,如姚晨、馬伊琍的《找到你》,楊冪的《寶貝兒》等等。
尤其《寶貝兒》還是亞洲首映,這讓Ifeng電影難得地專訪到了楊冪。導演劉傑也在論壇上怒懟楊冪黑粉,在相對小眾的影展活動上,提供了近些年比較熱門的流量明星話題。
本屆大師班,迎來的是杜琪峯和徐崢,以及韓國的國師級導演李滄東。
在大師班上,杜琪峯個人最喜歡的作品《柔道龍虎榜》的最新修復版進行了中國內地首映。這部電影雖然從頭到尾沒有劇本,但杜琪峯認為它很接近自己理解的電影世界。
李滄東則是本屆影展最具人氣的嘉賓,他的大師班由於是免費開放,媒體和影迷很早就在「小城之春」影廳外排成長隊。
活動中,由於李滄東曾經當過韓國的文化部長一職,現場有觀眾提問賈樟柯,是否願意當中國的文化部長。
賈樟柯以「李滄東是對談主角」為由婉拒了回答。而李滄東表示,自己當時並不想當文化部長,拒絕了很多次,最後沒辦法只能接受,「當文化部長的那段時光是我職業生涯裡最艱辛的時光。」
話音剛落,正要拿起話筒的賈樟柯一時沒拿穩,話筒掉在了地上,賈樟柯撿起話筒,自嘲道:「你們看,我嚇得話筒都掉了。」
一切盡在不言中。
在影展便利程度上,第二屆比第一屆還是有了不少提升,工作人員的指引清晰了不少。
平遙參考了同為小城的坎城,電影宮內外的六個影廳位置集中,除了「站臺」露天放映在山西10月夜晚的寒風中,顯得不夠舒適之外,其他影廳基本解決了影迷的「趕場」之苦。
2019第三屆
主題:大家和大家
到了第三年,影展最重要的競賽單元之一「藏龍」被正式改為關注華語新導演的單元,而「臥虎」單元繼續在全世界範圍內選擇導演處女作或第二部電影,形成中外電影兩個單元,扶持新人新作依舊是核心。
於此同時,增設了創投單元,與發展中電影計劃(WIP)一起,在產業模塊發力。
賈樟柯坦言,平遙只提供中立平臺,並不經營導演和介入項目,這與FIRST影展形成了差別。
這一年的平遙,張藝謀是當之無愧的最大關注點,他從第四代導演謝飛和第六代導演賈樟柯的手中,接過「臥虎藏龍東西方交流貢獻榮譽」,實現了三代導演同臺的難忘場面。
在大師班導演的選擇上,賈樟柯動用自己的人脈資源,令平遙能維持在「每年必有華語大導演出席」的水準上。
不過,當平遙長到3歲的時候,親人和朋友勢必要對他提出更複雜的標準、更嚴苛的要求,而不是一味鼓勵任由他野蠻生長。
於是第三屆平遙影展,面臨話題更多、掌聲更多、爭議也更多的境況,也在情理之中了。
第三屆最直觀的印象就是,來參與的觀眾和媒體更多了,尤其是山西本地的觀眾,對於影展的熱情也越來越高。
像《熱帶雨》《少年與海》等熱門場次可謂一票難求,很多記者和觀眾只能坐在地上觀看電影,這是前兩年幾乎沒有發生過的情況。
可能正像這一屆的主題一樣,那些電影創作者「大家」,與我們觀眾「大家」真的聯繫到了一起。
前面說過,第一年來到平遙影展的時候,很多當地的居民還不知道有這麼一回事,但是明顯第三年居民對於電影展的認知度高了。
走到哪裡居民和你打招呼,都會問上一句:「你是記者嗎?來參加電影節的吧?」很多飯館和商店還會和電影展官方合作,媒體與觀眾買東西可以打折。
人多了,問題也多了。
比如為媒體和觀眾詬病的換票制度:很多記者和觀眾早上五六點鐘就來票務中心排隊換票,可能要等到九十點才能拿到票,而且好的座位所剩無幾,浪費了大量寶貴時間。
張藝謀大師班等活動,更是需要提前五六個小時到場排隊,組委會只得臨時更換更大的場地滿足需求,對於參與者的生理和心理都是很大的考驗。
當然電影展帶給平遙的不僅僅是更高的曝光量,還有文化產業上的影響。
貓眼數據顯示,平遙2018年電影票房,比2017年增長了550%,對於一個50萬人口的縣城來說,這是一個驚人的數字。
越來越多的平遙人開始走進影院,關注電影,因為他們心裡知道,這座縣城已經不僅僅只靠古城過活,還有電影。
對於很多影迷來說,這一年還有一點很難忘的是有更多國際影人出現,比如女生心中的男神小田切讓,現場回應了自己的身體健康問題;
男生心中的女神三吉彩花因參與周杰倫MV在中國大火後,就恰好來到平遙;
恐怖片迷心中的大神清水崇攜新片前來,遭遇觀眾炫耀盜攝,怒而回懟。
他們的到來,豐富了平遙影展的國際性,平遙也愈加體現出一個「國際影展」應該有的樣子。
特別值得一提的是,在第三屆平遙影展每一場的放映前,都會有洗腦的電影預告片循環播放,一部是至今還沒最終完成的《不浪漫》,一部是在第四屆被「內部放映」的《不止不休》,諷刺的是一年之後很多興致勃勃來到平遙想見證《不止不休》的觀眾,並沒有如願看到這部片子。
也就是在這一年,大陸影片被禁止申報臺灣金馬影展,失去了一個極佳的亮相舞臺。
這對於平遙來說,既是機遇又是挑戰,能否拿到更多優秀華語影片的首映權,能否通過WIP孵化出更多有潛力的電影項目,從而成為華語地區最有價值的影展,成為了下一步發展的重要方向。
第三屆仿佛成為了一個轉折點,一切都在朝著不可逆的方向奔行著。
2020第四屆
主題:電影,從來不是孤城
最後,讓我們來說說剛剛結束的第四屆。
說實話,這一屆平遙影展稱不上很成功。
在開幕前一天才開票,且購票系統體驗極差,許多觀眾反饋收不到驗證碼,而成功購票之後,也沒有出現可以兌換的二維碼,系統直到幾小時之後才完全修復;
媒體換票制度改變,從每天可換票,變成了一共只能換三張票,當記者拿到兌換碼時,很多場次已經顯示售罄,有碼無票,尷尬不已;
在媒體場方面,因為疫情緣故要維持一定的隔座,去年檢票員會在滿員後依舊通融記者進入,坐在地上觀看,今年則絕無可能,導致看片比過去幾屆都難了許多;
《不止不休》《媽媽和七天的時間》等後來拿下獎項的熱門影片,臨時變成學術放映,且並不向公眾開放,令許多人失望而歸;
作為藝術總監的馬可·穆勒,影展開幕時仍處在隔離中,無法來到現場;
原定的《八佰》對談取消,獲得2020榮譽的管虎因為趕製《金剛川》後期,都沒有來到現場;
爛片太多被媒體和觀眾爭相吐槽,湧現了所謂的「平遙三傑」:《伊比利亞的派對》《荒野咖啡館》《紙騎兵》……
而在選片上,由於全球疫情,影片的可選範圍變小,數量也被壓縮。
與此同時,國外影人無法前來,往年請來的翻譯人員今年都派不上用場,因為根本沒有需要翻譯的發布會與映後見面會,國外的影片主創只能通過錄VCR的方式與觀眾見面。
每年的回顧展本來是平遙影展的一大亮點,從第一屆的「梅爾維爾百年誕辰」、第二屆的「前蘇聯新浪潮電影」、第三屆的「印度新電影」,到今年的「南斯拉夫時代塞爾維亞新電影」,質量都不低。
然而同樣由於上述原因,今年的回顧展少人問津。
以上種種,也使得媒體報導的熱情,和影片口碑傳播度都大大打了折扣。
如果挨個拿出來說的話,光是槽點可能就是滿滿的一篇文章。
影展中後期,《野馬分鬃》《我們四重奏》等口碑較好的影片放映,才為影展挽回了一些面子。
假設沒有賈樟柯退出的終極大新聞,這屆平遙有記憶點的內容,恐怕只有田壯壯在大師班上談到《藍風箏》了。
本想在影展結束後,好好提些意見和建議,但如今,一切都失去了意義。
因為結果表明,今年的舉辦已經是在極度艱難的情況下進行的,賈樟柯和他的團隊也做了最大的努力,做了足夠多的妥協。
他們致力於想讓電影不再是孤城,但卻不知在這個過程中將自己變成了孤島。
這也是為什麼當賈樟柯退出的消息傳來,大家都會感到惋惜的原因。
畢竟,平遙還只是一個四歲的孩子,並不是四十歲的成年人,我們不能用國際三大電影節的標準來衡量和要求它。
至少,在中國,賈樟柯仍然是最致力於提攜年輕創作者、為更多不同類型的電影提供平臺的導演之一。
失去了賈樟柯的平遙影展,很難想像會變成什麼樣子,他的國際影展視野、藝術兼容度、新人提攜能力,都是罕有人能替代的。
我們在這裡發現過佳作,也批評過爛片,但每個人都是用電影說話,用電影交流,平遙提供了這樣一個自由的平臺,給過電影和影迷一個港灣,也帶來了中國電影節展一種不可或缺的方向和形態。
我們不可能希望它就此消失。
在平遙影展的許多個夜裡,都有一個特殊時刻。
在結束一天的工作後,包括賈樟柯、趙濤在內的一眾影人與記者、影迷不分彼此,聚在一起,跟隨著強烈的舞曲蹦迪。
大家如同電影裡一樣,搖晃著身子,甩頭,跺腳,互相搭著肩膀轉圈,歡快得仿佛忘了明天還要早起。
如同熱愛電影的人,只想徜徉在綺麗光影之中不願出來。
但歡樂的夜,和一部電影一樣,終歸會結束。
這個唯一能讓人蹦迪的電影展,或許就此畫上了句號吧。
希望明年的第五屆,真的可以有合適的團隊前來運營,不要辜負賈樟柯和他的團隊這四年來的心血,也不要辜負影迷觀眾們心中對於一個好的電影節展的期望。
再見,賈樟柯的平遙國際電影展。
謝謝,賈樟柯的平遙國際電影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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