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河」是指家鄉的母親河——丹江源頭之一腰市河,支流有江山河(在黃川村段叫黃川河)與紫峪河。沿途山水泉水不斷湧入,奔騰而去,匯入板橋河,流入丹江河。
唐代狀元張又新,在他著的《煎茶水記》中盛讚丹江為「天下名水」,皆因水色之美,水味之清甘,不同尋常。那時候,商山雨水充沛,水流豐盈,條條支流,綠水滔滔,丹江之上船來舟往,實為大唐「貢道」。到了明清時期,帆影綽綽,舳艫千裡,航運更加繁盛。
「西接藍田東武關,有唐名郡數商顏」丹江兩岸,青峰連綿,山果纍纍,野花絢爛,群鳥相鳴。當縷縷炊煙冉冉而起時,白雲繚繞,霧靄霏微,柔桑垂柳深處,隱隱約約,錯落十餘人家……江上行舟,猶入畫屏。
著名學者陳寅恪教授,在《桃花源記旁證》中明確指出,商山即「陶淵明寫作《桃花源記》的主要依據。」
《徐霞客遊記》亦對丹江山水,如此深情描述:「時浮雲已盡,麗日乘空,山嵐重疊競秀,怒流送舟,兩岸濃桃豔李,泛光欲舞。出坐船頭,不覺仙也!」
由此可見,丹江乃「天下名水」名不虛傳,而她的起始源頭之一,就是腰市河。暫且不論古代,解放前後的腰市河,兩岸依然是泉水叮咚,清流網峪,蛙鳴陣陣,稻香十裡。
詞雲「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腰市川景色秀美,五穀豐登,但也有不如人意的時候。
腰市河的簡易河堤,不知修建於哪朝哪代,從上集村到廟前村,兩岸多少還有點模樣,再往下遊,就沒有了。實際上,似乎是土地靠河的莊戶人家,大石小石壘起的河堰。
解放前,河裡時不時的發大水,本就不成規模的石堰被越衝越窄,成了高高低低的石頭鏈,犬牙差互,如何攔截洪水?解放後的1954和1956年,兩次洪災最為嚴重。
我的妻子是腰市街人,1954年正在腰市程村上初小,一夜之間洪水就把街道西面住戶,房屋背後長長的寬路面,衝成了一道窄窄的高澗。路,變成了直上直下的一條細線。如今戲樓場子附近的申家,房後有個大土坎,據說是道士的墳堆,沒有剷除,恰好擋住了洪峰巨浪,水沒有衝進腰市街,而是沿著街背後的一片良田,怒奔而下。那個高高的墳堆,被衝成了岌岌可危的土澗,一街兩行的人,看得心驚肉跳,十分後怕:昨晚差一點,就被稀裡糊塗卷到老河口了。
時乃初夏,兩岸的土地都被洪水抹成了一趟平,鮮嫩的洋芋,泥裡、沙裡、石頭縫裡,到處都是。妻提著小竹籠在地邊撿拾了不少洋芋蛋蛋,回家放下籠子去上學,卻發現程村的柳樹行裡,擋住了不少雜物和木頭,也擋住了一個死人,嚇得她一溜煙跑到教室,心還突突地跳個不停。下午回家,嶽母將她撿拾的洋芋,颳得乾乾淨淨煮在飯鍋裡。端起碗,妻想起死人,喉嚨嘔的不敢看飯碗,也不敢給家裡人說,偷偷把飯倒在街道的水渠裡了。
1956年秋天,腰市河再次發大水,前兩年的洪水已經把兩岸的土地變成了河灘,無遮無攔。滔滔洪水似汪洋,埋沒了河裡的列石(過河的墊腳石),衝走了簡易的木頭橋。
那時候,人們在河岸與河中間打上幾個木樁,連接三四根木頭,扔一些小石塊,鋪一層黃土,就是安安穩穩的木橋了。河道比較窄的地方,只放著一根大木頭,來來回回的大人小孩,個個都會「走單槓」。
妻當時在根鬥灣上高小,過不了河,沒法上學,請假兩天後,洪水小了許多,還是嶽父把她背過河的。
解放前的腰市河,平日裡河水及膝,可每次暴雨過後,洪水兇猛如獸,卷著樹枝雜物,一路翻滾狂奔,濁浪滔天。
洪水過後幾天,河面漸趨平靜,水深及腰。腰市川準備蓋房,在廟灣、馬腳山買了木料的人家,便組織人手,開始行動,借水「吆木料」。
古時候,木頭的水運方式有三:一是單漂流送;二是放排;三是船運。後兩種方法要在大江大河,腰市河顯然不合適。因此,腰市河的「吆木料」採用的是單漂流送的方式。沿途需分派專人拿捅杆,把漂到淺水處的木頭,再次推入河心,從上遊到下遊,節節追趕。實際就是順河「趕木頭」。
那時候,從腰市街到廟灣山裡沒有公路,連架子車也進不了山口,翻山過嶺,全是羊腸小道。買了木料的人,一次只能扛一兩根,還得帶上乾糧走幾十裡的山路。若是娶妻嫁女,買木料做家具,就更難了,粗木料沒法扛。所以,就把粗木頭解成木板,順河漂遊。從廟灣到廟前,二十多裡腰市河直來直去,任何一段都可打撈,漂流最是便捷。可人們還是喜歡在腰市街這一段打撈木料。撈起的木料,摞成井字型,讓其慢慢風乾,再做打算。
汛期過後的一兩天是「吆木料」的最佳時間。此時,趁河水較深,把一卡車的木料在廟灣上遊,一根一根,貫入河中,木頭成排成隊,順流而下,飄飄悠悠,甚是壯觀。
一群莊稼漢,褲子挽到大腿上,拿著長長的鐵鉤捅杆,沿著幾十裡的河岸,一路追趕……喊聲,叫聲,上接下應,此起彼落……
這是泉村裡幾多悲愴的特色漂流,這是腰市河幾多豪氣的川江號子。
大約是民國22年左右,紫峪村郭氏的掌門人,應該是我的爺爺吧,給灞橋杏園的族親郭遠山,運送了一大批木頭,走的就是水路漂流。但不是腰市河,而是把木頭運到了灞源鎮的水旱碼頭走灞河。他們請的是龍駒寨丹江的船幫老大,借著汛期親自掌舵「吆木料」。
因為,灞河上遊與下遊河床落差比降大,洪水期水流湍急,河床左右擺動,河道彎彎曲曲,險灘暗礁,防不勝防,只有熟練的專業人員,才敢漂流。有點不同的是,灞河河寬水深,可以放排,可放排舵手,時時有性命之憂。
郭遠山年輕時,和哥哥郭遠謀背著郭氏族長,偷偷出山闖蕩,靠著勤苦、精明又厚道白手起家,在當地口碑極好。兄弟倆走時沒有拿老家一根稻草,如今五個兒子和一個侄兒皆已成家,住房窄掐,族長決定幫一把,就砍了族裡後山的所有木料,運到山外。郭遠山給五個兒子和一個侄兒,共建造了六院兩進三開間的大房子,剩餘的木料還有不少,都捐給了正在籌建的杏園小學。
幾十年來,山外的弟兄倆成家立業,娶妻生子,沒拿家裡的一塊銀元,也沒分族裡的一分土地。作為族長,嘴上不說,實際心裡常懷虧欠。這一回,總算有了些許安慰,他把一碗水,端平了。
就在給山外運送木頭的前一兩年,紫峪村慘遭持槍土匪的洗劫,郭秦兩族損失慘重,銀兩細軟被搶掠一空。此後,戰火連連,旱災不斷,攤糧派款頻繁,苛捐雜稅重重,老百姓的日子一年更比一年難。
郭氏一族的家景,每況愈下,土地賣的所剩無幾,且人口眾多,只好分家單過。我父親無奈就到腰市街開了一家飯店,維持生計。溫飽倒不成問題,可做了十四五年的生意,卻沒能蓋起一間新房子。在積貧積弱,滿目瘡痍的土地上,個人致富,言何談起?
我從六七歲起,就常到腰市河邊看人家「吆木料」,有山裡的人,也有川裡的人,看得我心生羨慕。在這裡,我折荊條,漂水花,摸螃蟹,數水鳥……
1958年冬天,腰市大荊與全國人民一樣,完成了由互助組、初級社、高級社到人民公社的過渡。大家心往一處想,勁往一股使,轟轟烈烈的開始戰天鬥地,腰市河堤動工修建。
隆冬臘月,冰天雪地,寒風呼呼,凜冽如刀,可河堤上出大力流大汗的男女老少,心裡卻是熱乎乎的。新的生活,新的願景,鼓舞著人們,要改天,要換地。妻這時已上大荊中學,「恰同學少年,風華正茂」由老師帶隊,參加了幾次修建河堤的義務勞動,覺得自己為人民公社出了一點力,頗有幾分驕傲。
春天來了,腰市河堤修建的結結實實,漂漂亮亮,「龍王爺」從此不再耍脾氣,使性子了。
新建後的河堤,堤面寬闊,自成坦途,最突出的一個特點是,每隔一小段,河堤下就有一眼不大不小的水渠,順著河堤外腳沿,緩緩而過。需要灌溉時,只需搬開內堤洞口的大石頭,就行了。從此,一河兩岸旱澇保豐收。
轉眼間,到了上個世紀七十年代初,人民公社大搞農田基本建設,腰市河的東河堤,被移至河中心。全公社的男男女女,扛石擔土修梯田,苦幹加巧幹,晝夜奮戰,造出了幾十米寬的堤岸良田。我們如今看到的河床,只是原來的一小半。河水悠悠,歲月悠悠,舊時風貌依稀可見。
這是82歲的文史老先生郭增尚,對商州腰市、大荊一帶,八十年前山川風物,鄉俗民情,歷史蹤跡,執筆紀實的點滴追憶。遙遠而又親切,悲涼而又執著,裹挾著泥土的芬芳,訴說著世事的滄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