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小團圓》與胡蘭成《今生今世》對照記
聯合報 張瑞芬 逢甲大學中文系教授
胡蘭成寫風流自賞的回憶散文,張愛玲藉小說之筆怨毒著書,這桃花女與周公的比試,果然勢均力敵,同稱精採……
時間是不可逆的,生命是不可逆的,然則書寫的時候,一切不可逆者皆可逆。
──朱天文《荒人手記》
像七月鳴蟬,吱吱不停,也像拔掉的蛀牙,仍隱隱作疼。這真是張愛玲沒錯,她形容兩個心生嫌隙依然共枕的人,心中絕望危疑:「下大雨了,下得那麼持久,一片沙沙聲,簡直是從地面上往上長,黑暗中遍地叢生著琉璃樹,微白的蓬蒿,雨的森林。」去溫州探視逃亡中的胡蘭成,驚覺他除小周(小康)外,另有新歡秀美(巧玉),自己全無立足之地,一夜難眠:「那痛苦像火車一樣轟隆轟隆一天到晚開著,日夜之間沒有一點空隙。一醒過來它就在枕邊,是只手錶,走了一夜。」2009年張愛玲《小團圓》出版,在胡蘭成寫成《今生今世》(1959)五十年後,這本「今生今世不團圓」狠狠將了他一軍。
遲來的復仇,仍是復仇
遲來的復仇,仍是復仇。果真是「full of shocks」,就在1996年朱天文五萬字《花憶前身》後,張愛玲《小團圓》也首度打破沉默,十八萬字來談胡蘭成。胡蘭成寫風流自賞的回憶散文,張愛玲藉小說之筆怨毒著書,這桃花女與周公的比試,果然勢均力敵,同稱精採。《小團圓》寫於張愛玲七○年代中期(與〈色.戒〉同時),自傳已不足以形容它的真實,筆觸之坦露,也完全超越以往。〈色.戒〉裡的王佳芝與老易是否為張胡翻版,此書一出,看來是不必爭議了,那就是聽來的間諜故事,加上張胡戀情的內裡。而李黎《浮花飛絮張愛玲》裡吹皺一池春水的侄女青芸,看來角色並沒有那麼單純。第一次在邵之雍上海住宅見到秀男,「俏麗白淨的方圓臉,微鬈的長頭髮披在肩上,」九莉心裡想:「她愛他叔叔。」
張愛玲處處有這樣的靈通剔透,但她待人接物上驚人的愚笨,卻教胡蘭成很快察覺了。慣於風月的情場浪子,在童女面前,自始至終都是負她的,因之成就了這樣一部銜怨負氣,「不團圓」的《小團圓》。《小團圓》中的胡蘭成形象,果然和帶著崇慕胡蘭成心態拍的電視劇《她從海上來──張愛玲傳奇》完全不同。這男人風月慣經,善於撩撥,在眾女之間周旋,床笫之間的大膽,令人咋舌。「像千年狐狸化作白衣秀士,想的是用女子的鮮血供養自己的狐身」,王孝廉〈山河歲月——淺論胡蘭成的《今生今世》〉說得雖然有些夭壽,可也真是入木三分。
這部古物出土,震動華文世界,被張小虹稱為法律上「合法」,情感道義上「盜版」的張愛玲遺作,文字品質毫不遜於她其他作品,話題性更是十足(幾乎所有劇中人都可與張愛玲真實人生對得嚴絲合縫)。前半看來的確人物眾多,情節紛亂,與全書主題有點脫鉤,尤其與後面的故事主線沒有明顯的承接。張愛玲修修改改多年,也一直在是否出版間猶豫,看起來像是還沒改得滿意,倒不是放棄了。她對修改自己的作品,向來極有耐心,像1971年水晶訪問她時她自己說的:「我現在寫東西,完全是還債──還我自己欠下的債,因為從前自己曾經許下心願。我這個人是非常stubborn(頑強)的。」
才子佳人的變調版
《小團圓》,這個反諷的故事,是才子佳人變調版,三妻四妾不但沒有貌美和順,且不心甘情願。對張愛玲而言,有不得不寫的內在理由,因為欠自己的債,這和她其他作品寫作緣由事實上並無二致。醞釀很久,真正動筆是因為聽說朱西甯想寫她的傳記,張愛玲於是有了不如自己寫的念頭。所以基本上《小團圓》就是以小說形式(人名虛構)寫的第一手傳記。張愛玲在1976年給宋淇的信上說:「這是一個熱情故事,我想表達出愛情的萬轉千回,完全幻滅了之後也還有點什麼東西在。」《小團圓》中亂世鴛鴦邵之雍和盛九莉,就像〈色.戒〉裡相濡以沫的老易和王佳芝,也像《半生緣》裡「再也回不去了」的世鈞與曼楨,人生是虛幻的,換了角色名,內裡還是同樣的那個人。在當事人(張、胡,甚至保管遺物的宋淇)都仙逝了的今日,《小團圓》倒真的可以平心靜氣當作一個熱情故事,而不是隔海叫陣,互相爆料的男女官司來看了。愛情與寫作,同樣基於一種內在放光的狂熱與激越,像張愛玲對水晶說的,她寫作的時候,簡直是「狂喜」。從萬轉千回到完全幻滅,其中曲折,正是萬千作家寫之不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