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竹林子的母語是日語,但她的配音經歷卻是從中文作品開始的。
作為一個華裔日本人,她從小就對中國的歷史文化有著濃厚的興趣。2013年4月,她進入日本立命館大學專攻東洋史學(即中國歷史)。當時,為了更深入地研究歷史,同時也為了開始學習中文,她找來了許多中國的影視片,比如《三國演義》。等看完了這些影視片後,她驚奇地發現,大多數的作品居然都是後期配音的。
由於日本的影視演員臺詞功底要求高,同期拍攝時的隔音效果也很好,因此作品基本上不需要後期配音,更不要說找配音演員來代替演員的同期聲。就這樣,竹林子一邊追劇,一邊沉迷於許多的「幕後好聲音」,比如《甄嬛傳》中甄嬛的配音演員季冠霖,《琅琊榜》的配音演員兼導演姜廣濤,以及有「吳奇隆、霍建華御用配音」之稱的配音演員沈磊。
她學習中文的主要方式就是一遍遍重複電視劇裡的臺詞,模仿那些配音演員的語氣和聲調。在某種意義上,她的漢語就是在這些配音演員們的影響下啟蒙的。漸漸地,她開始在網上發布自己的配音成果。
她的作品內容往往顯得有些特立獨行。許多愛好者剛開始接觸配音一般傾向於配那些較為貼合自己聲線與性格的角色。而竹林子則不然,她最喜歡配的就是那些自己當不了的角色,比如動物、機器人——尤其是那些「不是人的東西」。她常常看了什麼劇就去試著配什麼劇,遇到了想配的角色就去配,不分男女老幼。她配完張飛的時候,就忍不住立刻發給朋友聽,還興奮地說,你看那樣一個狂野的大叔臉,卻發著女孩子的聲音,是不是特別好玩!
她說她一直都是一個人堅持著這個愛好,一個人製作內容、一個人剪輯視頻、一個人發布作品,而不太願意加入當時在網上流行的各種配音社團。一個人會有更大的自主性,但這樣摸索的道路也註定更為艱辛。那幾年裡,她處於中文學習的起步階段,咬字和發音都存在很大問題,也沒有任何配音和表演的基礎,缺乏指導和專業訓練,因此她在網上發布的作品哪怕內容很精彩,也很少會有人關注。
與竹林子一個人探索的道路不同,在中國,很多配音愛好者從一開始就選擇尋「枝」以棲。
2014年,正在上高二的kinsen在接觸中文配音後不久,就加入了他的第一個網配社團。那時,作為一個比較小眾的產業,中文網絡廣播劇方興未艾。所謂產業,它不單單涉及廣播劇自身的策劃和編劇,還包括對於音頻部分的配音以及後期製作。由這些不同的工作種類所組成的產業環境,被很多人稱做網配圈,又名中抓圈。圈內活躍著一批配音愛好者,為了用引以為傲的聲音繪出精彩的故事,從而獲得個人成就感和聽眾的認可度,他們廣交好友、招賢納士,建立了不少風格各異的網配社團。經過了咬字、發音和戲感的一系列考核之後,kinsen順利地進入了未來之聲網配社。
kinsen等到父母出門以後,kinsen關上了自己的房門。第一天上麥參與社團pia戲(pia戲:伴隨BGM按照一定的劇本對戲或朗誦。),他對yy頻道的使用方式完全不熟悉。社裡的前輩隔著屏幕一步步指導他打開調音臺,進入高級設置,調整到認為可以最大程度還原他的聲音、幾乎聽不見帶著毛刺感的電流音為止。
此時此刻,他能聽到耳機裡傳來自己聲音的返音。使用的麥克風和音效卡是自己攢錢瞞著父母在淘寶上買的,加起來不到兩百元,效果很一般。自己的聲音中夾雜微微的底噪,這種陌生的質感給他帶來莫名的緊張和欣喜。
kinsen音樂劇配音過程接下來,kinsen陸陸續續接過一些網絡廣播劇的角色,也輾轉過幾個不同的社團,認識了許多同樣熱愛配音的朋友與前輩,他們時不時在線上對戲並互相指點,一同學習和分享經驗。然而彼時,網配圈和商配圈之間還隔著分明的界限。國內網絡廣播劇行業剛剛興起,雖然活躍人數眾多,但大多都只是業餘愛好者,發布作品重娛樂性而不求盈利。配音技術的專業程度比較低,劇情原創程度也不高。國內大部分配音工作室都有自己的人員團隊和選拔途徑,商配導演和演員們很少主動關注這個還不怎麼成熟的圈子。
因此,雖然kinsen憑著優異的聲線條件和大量的作品在網配圈積累了不少人氣,但是機會與資源的匱乏使他與嚴格意義上的配音圈——商配圈還有一大段距離。
彼岸臨近大學畢業,竹林子堅持配音這個愛好已經三年。三年的模仿讓她的普通話和配音技巧都得到了巨大的提升。2017年1月,大四的竹林子在日本國內參加了第十三屆中國國際動漫節聲優大賽,並且獲得了個人賽優秀獎。這次比賽為竹林子打開了一扇窗,透過那扇窗,她看到了自己閃閃發光的夢想。2017年5月,本科畢業兩個月後,她在大阪AmusementMedia專門學校讀了一年的聲優專科,較為系統地接受了日本的配音培訓。
在培訓的這一年裡,她面臨著許多問題。配音這個行業,對於大多數追求它的人來說,都帶著熱愛與生計的天然矛盾。無論在日本還是在中國,配音行業的競爭壓力都不可小覷,而配音演員的收入和待遇卻不算理想,能夠只靠配音而維持生計的人少之又少。這就意味著,想要從事配音,至少在起步的幾年裡,竹林子得有一些其他的技能或工作。在培訓的那段時間裡,竹林子還一邊在銀行工作。她說,這份工作不太適合我,自己坐在那裡,整天都沉默著。
竹林子所在的培訓學校,少數老師是出色的配音演員,但他們的授課對象僅僅限於校內最頂尖的班級——學校實行升級制,基礎班有一百餘人,在嚴格考核與激烈競爭之後,只有20人能留在「金字塔頂端」。這20人不僅享有最優質的培訓資源,還有優先的籤約機會。沒有和配音公司籤約的人,可以一直在班級待下去,直至籤約才畢業,如此每年新進入班級的人就更寥寥無幾。入口寬而出口窄,少數人可能要等待四五年甚至更久才能迎來第一個商配機會;而大部分人則在漫長的培訓和等待中漸漸放棄了。
日本的配音演員,想要長久地在圈內活躍下去,除了擁有特殊的聲線和多變的戲路,還少不了良好的外部形象,在這裡,聲優要時刻準備好走到臺前,順應偶像化的潮流。
這一系列的困難以及對於中文的愛好使竹林子留在日本配音的想法漸漸消弭,她把目光投到大洋彼岸。
培訓臨近尾聲,她開始著手準備前往北京——中國配音人才的集中地。當時正值中國高校來日招生,而竹林子最終選擇了參加北京大學的考試。問及原因,她笑著答道,這是北京為數不多的開設配音社團的高校,在北大燕語配音社,她可能有更多的機會接觸到國內的配音大咖。2018年9月,她成功被北大對外漢語教育學院錄取。
她說,在北京,想要生存下來,專職配音很困難,但是她可以兼職教日語;萬一將來再回到日本,她也可以一邊配音,一邊教中文。
竹林子在宿舍進行配音2015年4月,kinsen在家裡接通了一個陌生來電:「恭喜你通過了『聲優之路』選拔計劃第一輪評審,成為《魔鬼戀人》動畫的初審演員,請來北京參加配音面試。」
半個多月前,在M站(MissEvan網站,現更名為貓耳FM。)工作的朋友找到了正在上高三的kinsen,推薦他參加MYC「聲優之路」線上選拔賽。懷著純粹嘗試的心態,kinsen錄製了一份時長約4分鐘的臺本投在了M站上。他沒有想到,這會成為他從網配圈向商配圈邁進的第一步。
然而,伴隨著北上的打算,一年來偷偷瞞著父母配音的事也不得不徹底敞開。
「什麼?你一直在網上配音?」父親的眉頭微皺了一下,語氣上聽不出喜怒。當得知兒子海選通過得去北京面試時,他才支持道:「那你想去就去吧,權當體驗一把。」
談到這,kinsen的下巴抵著那瓶開封了的阿薩姆奶茶,笑著說:「我父母從來不給我過多的束縛,基本上我真心想做的事他們都隨著我,現在回想起來覺得自己真的很幸福。」
於是,他隻身一人,自家鄉武漢北上。北京的四月,午後是晴朗的天,微風吹在臉上夾雜著一絲燥熱。他在中國傳媒大學附近的小區裡迷了路,兜兜繞繞幾十分鐘後終於來到那家小小的配音工作室門前,襯衫微溼,黏黏的,貼在背上。
儘管事前準備的很充分,但畢竟,這是他第一次站在正式的配音棚裡。他看著擺在自己面前的「很高端很精貴」的麥克風,以及那個像是為合唱團指揮放樂譜而設的臺本架,緊張而又神聖的感覺像電流一樣刺進血液裡,激起一陣沸騰。
2015年7月6日上午10點,《魔鬼戀人》中文配音版在騰訊視頻首播,作為一位18歲聲優的第一個商配作品。
然而,此時的kinsen並沒有專職做配音的打算。2015年10月,高考過後,他帶著獨立製作一款遊戲的夢想,獨自赴日本學習遊戲策劃。白天被眼花繚亂的課題和班級活動割據,直到晚上他才得以空閒,在異國靜謐的月色中,全心浸入劇本和聲音裡。所以,儘管這兩年多他身處海外,但他的網絡配音作品一直保持著更新與人氣。
繁雜的知識和單調的生活使他逐漸意識到,真實的遊戲策劃與自己原來的想像相去甚遠。在這段緊張而孤獨的日子裡,配音卻給他帶來了意想不到的快樂。在網配圈積累著人氣和人脈的同時,他也開始考慮將配音作為以後的職業。可是,從現實的角度來看,從事遊戲策划行業顯然要比配音更加穩定,當初也是他自己決定並付出了許多努力才來到日本,真的就願意這樣放棄了嗎?
直到飛機告別跑道的那一刻,內心才真正撥雲見日。他無法掂量清楚自己對於配音的喜愛,但是即使天平的另一邊盛放著自己辛苦學習了三年的遊戲策劃,他最終還是偏向了那條看不清未來的路。
2018年7月,森中人(kinsen在網配圈認識的前輩)給已經在家裡呆了4個月的kinsen發來了一份試音文件,讓他到北京試一試自己導演的商配作品——動畫《通靈妃》。
通道2011年一群北大的配音愛好者在BBS上開設了一個新版面——dubbing(配音)版,後來成立了最初的燕語配音社。社團從一開始就是靠著一批愛好者支撐起來的,他們用自己的熱愛、資源和人脈推著這個社團一步步向上走。他們邀請了姜廣濤、張杰、寶木中陽、北鬥企鵝等知名配音演員和劇組,來到北大開設各式各樣的講座活動,並掀起了一陣配音熱潮。但是,隨著愛好者們陸續的畢業和離開,社團一時間失去了前進的動力。
竹林子就是在這樣一個漫長的低谷期中加入了燕語配音社。在2018年10月進入燕語後,她有些失望。在日本培訓學校的時候,她經常約朋友一起線下面對面對戲表演,但是來到配音社,由於設備和資源的匱乏,除了每周一次的線上活動外,其他的活動屈指可數。
雖然經過專業的培訓,竹林子的配音實力令許多人嘖嘖稱嘆,但是來到完全陌生的中國,她的人氣和人脈就成為了她前進的巨大阻礙。開學之後,她作為北大代表參加了網易雲線上配音大賽,並成為評委打分最高的32強選手,然而,由於冷淡的人氣,她失去了繼續晉級的機會。這使得她對於人脈和人氣的需求越來越迫切。在她看來,沒有好的理解和溝通能力,會影響到人氣的提升。而要進入配音圈,最不可少的就是人脈。
不過很快,發生了一件事。在一次燕語配音社的線上活動上,一位叫君藍(藝名)的同學在自我介紹時提到,他準備報名藝海佳音公司的配音培訓班。這使竹林子突然想起了一年多以前在日本參加的中國國際聲優大賽,當時在比賽中認識的中國搭檔對她說,如果她以後有機會來北京,建議她去拜訪一下齊傑老師,一位非常出色的配音演員兼配音導演。而這位齊傑老師,恰恰是藝海佳音的創辦者之一。
於是,竹林子準備前往藝海。
2018年8月,kinsen到了北京,試音作品之後,他並沒有立刻投入商業作品的製作。而是在朋友的推薦下,報名了藝海佳音的配音培訓班。根據他自己的經驗和了解,在業內能夠進入商配圈的常見渠道主要有三種:第一,在網配圈積累足夠的經驗和人脈,通過一定的資源轉入商配領域;第二,參加大型配音選拔比賽並且脫穎而出;第三,也是最為常見的一種,報名專業的培訓班,之後也許有機會加入相應的配音工作室。不管從哪一個方面來說,能夠進入商配圈,最不能忽視的就是人脈。
但是對他而言,進入藝海培訓最大的意義不僅僅在於潛在的光明前景。以前他覺得,好聽的聲音聲線是配音最為重要的優勢,但是進入藝海經過培訓之後,他發現事實並不是這樣。
在接受此間記者採訪中,齊傑老師表示,配音員嚴格來說就應該加上一個「演」字,配音培訓應該格外注重表演的基礎訓練。對於配音來說,聲線特別可謂是先天優勢,但是有人會問了,如果不夠特別,那還有可能成為好的配音演員嗎?當然有可能,「音」色的劣勢可以借「演」技來補足。不是滿臺都得是孫儷、胡歌。每個人都操著一口漂亮的聲音,那還有什麼特色?生旦淨末醜一個都少不了,要的就是五味雜陳競相輝映的感覺。
作為一個配音公司的導演,他闡述了對於自己人才選拔的看法。現在配音圈正流行起一種偶像化趨勢,這是一種客觀現象,也許無關對錯。但是對於一個合格的配音演員,最重要的不在於有多麼好的聲線和多麼出色的長相。聲線不突出的優秀配音演員,往往他對於角色的領悟力確是高於一般演員的。要說長相,做配音演員的,長相再好看,你拼得過鏡前演員嗎?配音演員最大的魅力,在於他能完成一種完美的轉換——把角色的靈魂賦予到自己的靈魂深處,把角色的血肉融進自己的血肉裡。
培訓教室旁邊緊挨著幾間藝海的配音棚。(一個完整的配音棚由控制室和錄音室組成。)逼仄的控制室裡除了調音師和導演,四周貼牆的沙發板凳上都坐滿了人,一言不發地盯著電子屏的畫面,專注地聽著演員的配音和導演的糾正——這些旁聽者被他們稱作「跟棚的人」。在藝海,凡是培訓班畢業的學員都可以留在公司跟棚,後期就有機會直接進入他們的配音團隊。
齊傑老師在藝海佳音錄音棚內談起跟棚,齊傑老師說,配音界現在的格局就是這樣,每個工作室都有自己相應的圈子,選拔的人也大部分來自自己的學生和成員,因為和他們是有感情的。沒有人指引,你再有悟性再有能力,都很難融入進去。這也是藝海允許學員跟棚的原因。「我們想做的不是簡單的加工場,學員給了錢學完了就走人,那他們去哪兒?我們提供一個出口,他們就能在圈子裡走得更遠。」
陣地2018年11月20號,北京吹著大風。齊傑推開一間配音室的門,對坐在一旁跟棚的kinsen說:「kinsen,過來一下,給你介紹認識個人。」這是kinsen和竹林子的第一次相遇。他們成為了經常聯繫的朋友,在北大留學生聚會上,竹林子邀請kinsen來,互相糾正著對方的中文和日語發音;kinsen作為竹林子的搭檔,和她一起參加線上的配音大賽。
12月15號,竹林子和kinsen兩人一起站在北大教學樓某教室門口,由中文切換到日語,從島國漫遊到大陸,交談甚歡。透過那扇門上的玻璃副窗,可以清楚看到室內的景象。可容納一百零一人的教室座無虛席,甚至找不到站立的空間。齊傑、陸揆等藝海佳音的導演和演員們正為燕語配音社社員以及其他同學們講述著一個個配音故事…
這次講座正式開始之前兩個小時,教室門口就排起了長隊,很多人從校外趕來,其中還能見到一些初高中學生的身影。這些人慕名而來,不僅僅出於對配音的熱愛和對導演們的仰慕,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在於這次的嘉賓都是一部火熱的網絡廣播劇《撒野》的劇組成員。
如今的網絡配音行業不似從前,曾經被商配圈不屑一顧、被網配圈獨自「壟斷」的網絡廣播劇逐漸呈現盈利的態勢。一方面,網配圈不少CV們的專業程度有了很大的提升,另一方面,商配領域的工作團隊,如藝海佳音,也在廣播劇行業投入了大量的資金和人力。
自從這次活動之後,燕語配音社仿佛又有了新的活力,但是與以往不同的是,社團將不僅僅靠著那些愛好者的力量,發著時明時暗的光。新興的愛好者們聯手社團的前輩們一同為社團制定了一系列制度和規劃。除了每周的線上pia戲以外,配音社還預定了場地以開設線下對戲活動。為了提升成員的配音能力,燕語邀請了「包租婆」配音專業戶——姜瑰瑾老師為同學舉辦一學期的線下教學講座。最近,燕語原創製作的第一部廣播劇《邊城夜雪》也開始招募CV,同時他們還計劃開辦面向北京高校的配音比賽。2019年5月,著名配音演員邊江及其工作室部分成員也將應燕語之邀來到北大與配音愛好者們進行交流。
燕語的18級骨幹社員君藍說:「今天我們所做的一切,是為了以後不管誰去誰留,社團都能一直生生不息,配音也能不斷『聲』入人心。」
一位叫Fridaypig(藝名)的中文系博士畢業生,離開配音社之後還進行著配音工作。如今,她一邊教書,一邊兼職配音,經常還幫燕語配一些作品。像這樣的前輩還有很多,他們離開了北大,但未離開燕語,而是一直關注著這個發展著的社團,有些人還定期為社員們進行線上培訓。
白色的燈光灑下,教室前排空地便成了一方舞臺,新學期迎新見面會終於拉開序幕。伴著一陣雄壯恢弘的音樂,社團配音組成員導導(藝名)按下話筒開關,他看著手裡的電影《魔獸》對白——在臺下聽眾驚詫的目光中,古爾丹、杜隆坦與黑手三人依次「登場」:
「......A new warrior for the Horde!(部落誕生了一位新的戰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