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統民俗中,歲時節令多有燃燈環節,意在祈求福佑。到了唐宋,燃燈會更具規模。
南宋初期,以宋高宗趙構的生辰(農曆五月二十一)為天申節,陸遊參與的這一次燃燈會,則是提前舉行的天申節慶賀活動。
▲敦煌壁畫中的五層燈輪(中唐 莫高窟159窟 西龕)。圖中一婦人正在點燈,兩男子端著油燈準備擺放
那天的大慈寺燈會摩肩接踵,遊人錦衣繡袿,珠翠香粉,騎馬坐轎而至。大慈寺燈輪高立,上面擺放著盛滿了清油的燈盞。天黑下來之後,一一點亮,火樹華燈,開啟璀璨之夜。陸遊夾雜在人群中,看到燈火如半空墜星,如陸地生蓮,為之心醉神迷。
在老一輩成都人的口中,大慈寺其實另有稱呼。
生於1952年的張治玲女士,小時候跟著爺爺奶奶、爸爸媽媽前去遊玩,一家人都把它叫作「太子寺」。上世紀80年代末,她當知青回城在市稅務局工作好些年頭了,一天坐公交車路過,突然聽見普通話報站名「大慈寺站到了」,不由得大吃一驚:什麼時候改的名字?
其實,叫大慈寺還是叫太子寺,二者並不矛盾。
「大」跟「太」在古代一個音,而「慈」跟「子」發音非常相似——不過,把大慈寺叫太子寺,並不是簡單的讀音訛誤,而是真的跟一個「太子」相關,那就是新羅國(朝鮮半島歷史上的國家)國君聖德王金興光的三王子。
在中國佛教史尤其是禪宗史上,這位三王子是一位繞不開的人物,他就是禪宗七祖無相禪師,也是著名的八祖——馬祖道一的師父。據稱,為了迴避可能發生的王室內部紛爭,唐開元十六年(公元728年)三王子渡海來到大唐,受到玄宗召見。
「安史之亂」爆發之際,無相禪師正在蜀中訪道。其時,為了賑濟逃難入蜀的百姓,大慈寺僧人英幹設粥廠,在大街上向飢餓之民供粥,並為國家渡過難關而祈禱。而這個時候,唐玄宗也因為避難駐蹕成都,聽聞高力士奏報此事,心生感動,遂賜田一千畝用於大慈寺擴建,並手書「大聖慈寺」匾額。一個「聖」字,意味著大慈寺和皇家有了關聯。武宗時期,唐王朝發生「會昌毀佛」事件,大量寺廟被拆毀、僧尼被強制還俗、佛像被銷熔,而因為跟唐玄宗李隆基的淵源,大慈寺得以倖免於難。
除了題匾賜地,唐玄宗敕令無相禪師規制大慈寺。公元757年,大慈寺開始擴建。大慈寺的興盛,以無相禪師始;而無相禪師的一生,則以大慈寺終。公元762年,無相禪師坐化於他作為總規劃師參與建設的大慈寺。
無相禪師規制建成的大慈寺,共計「九十六院,八千五百區」,規模極為宏大。極盛之時,其區域北至今日武城大街,南抵钂鈀街一線(钂鈀街為當年武僧放置習武兵器钂鈀之所),西至紅星路二、三段,東臨府河。
大慈寺誕生的年代當然更早。《五燈會元》載,魏晉間印度僧人寶掌禪師入蜀,「禮普賢,留大慈」,為大慈寺誕生之始。今日大慈寺內的介紹則稱,「始建至今有1600多年」。2004年,大慈寺工地出土的南北朝石佛殘軀,也為此增添了實物證據。
貞觀三年,玄奘決意西行求法。
西出玉門關,五座烽燧遙遙相接。第一座烽火臺的守將王祥贈送了裝水的皮囊,更叮囑玄奘,不宜從第五烽經過,因為當地守將粗魯,恐怕對突破禁令走出國門的僧人不利。若繞過第五烽,可於野馬泉取水。
於是玄奘遵照指點,開始了西行路上最艱難的一段旅途——走進莫賀延磧。
「八百裡流沙界,三千弱水深。鵝毛飄不起,蘆花定沉底。」《西遊記》裡,唐僧就在這裡收服了沙和尚,此處被則描繪為寬八百裡、長萬裡,波浪洶湧、兇險萬分的流沙河。然而,流沙河其實不是河,它是戈壁灘上的流沙,是上無飛鳥下無走獸的生命禁區。
▲敦煌石窟群之一東千佛洞中的西夏壁畫《玄奘取經圖》(局部)
莫賀延磧,即今日的噶順戈壁。這裡極端乾旱,幾乎寸草不生,且大風呼嘯,雅丹遍布,唯有騾馬與駱駝的白骨一路相連。偏偏在這地方,玄奘飲水時失手將皮囊打翻,大漠中最寶貴的生存資源——水,瞬息間全部喪失。這之後四五天的時間,玄奘沒有沾過一滴水,雖然還帶有乾糧,但也因為太渴而無法下咽。唯一能做的,便是以頭頂的月亮和星星為路標,朝著西北方向繼續前行。
乾渴、飢餓、溫差、大風、孤獨、恐懼,讓玄奘產生了幻覺,他見到了各種各樣奇形怪狀的惡鬼,繞在身前身後。雖然口中稱誦著觀音菩薩的名號,但惡鬼並不退去。後來,直到玄奘念誦《心經》,方才戰勝幻覺,驅退魑魅魍魎。
「寧可就西而死,豈歸東而生?」第五日夜半,有涼風拂身,人與馬體力稍有恢復,玄奘終於在識途老馬的帶領下找到水源。經過在莫賀延磧的磨難,玄奘完成了心理上的嬗變,繼續西行之路。
問題來了:現在最流行的《心經》漢譯版本是歸在玄奘名下的,而他在到達天竺之前還未學會梵文,還不可能翻譯《心經》,那麼,在莫賀延磧拯救了玄奘、給了他精神力量的《心經》又是怎麼來的?
《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給出了答案。
公元618年,才16歲的玄奘入蜀問道,在成都曾遇一病人。此人一身惡臭,長滿膿瘡,衣服也破破爛爛,十分骯髒。玄奘心生慈悲,便將他帶回寺廟照顧,給予飲食衣物。病人十分感激,便傳授給玄奘一部佛經作為報答,這即是玄奘在莫賀延磧所念誦的《心經》的來源(《心經》漢譯版本的情況非常複雜,在玄奘之前曾有高僧鳩摩羅什翻譯過,本文不詳加討論)。
玄奘將病人帶到寺廟照顧,這寺廟便是本文的主角大慈寺嗎?說起來,玄奘與大慈寺的確有著不解的殊勝因緣。
玄奘生於隋朝,十歲時出家。隋末因為關中戰亂,佛教的興盛之地已由長安轉移至成都。公元618年,亦即隋政權的最後一年,玄奘入蜀求法,居住於成都東郊的多寶寺。而他於公元622年受具足戒的場所,史料上沒有明確記載。根據多方面的情況分析,很有可能是大慈寺。四川省文史研究員館員馮修齊先生對此進行過專門考證。其中非常重要的一點,則是大慈寺與多寶寺的淵源。(具足戒:又稱大戒,意為戒品具足,為佛教徒全面接受戒律的儀式。佛教徒受具足戒後,才能取得正式資格,成為真正意義上的僧人。)
按照馮修齊先生在《玄奘在成都大慈寺受戒考論》一文中的推論,玄奘大師在成都受具足戒有兩種可能:在大慈寺受戒,或受戒於大慈寺的前身——多寶寺律院。
多寶寺遺址,在成都東郊外沙河邊,即今日的多寶寺路西側,距大慈寺直線距離約3.5公裡。唐時的多寶寺,環境清幽,時有高僧大德在此講法,座下聽眾多達數百人。對玄奘來說,多寶寺是個學修佛法的好去處。然而,它卻離城較遠,對受戒的僧人來說並不方便。馮修齊考證稱,多寶寺的律院應當設在大慈寺內。的確,唐代的大慈寺內,真還有著一座多寶塔——相同的名字,似乎暗示著兩座寺廟之間的淵源。
據馮修齊推斷,後來多寶寺僧眾、地盤都歸併於大慈寺,直到明代中期復建。近年出土的文物也為這種說法提供了新的證據。
在恢復開放大慈寺的建設施工中,2004年元月,大雄殿與藏經樓之間地下兩米處,發現了一座多寶寺的石經幢。兩年之後,大慈寺再次出土清初石幢《重修多寶寺碑記》。
總之,無論是那一種可能,都說明玄奘受戒與大慈寺存在著很深的關聯,而很多佛教界高僧大德也都相信玄奘受戒於大慈寺的說法。
除了在大慈寺受戒、講學之外,玄奘跟大慈寺還有一段因緣,那就是,他的頂靈骨曾經保存於此。
玄奘的靈骨是在南京報恩寺發現的。報恩寺位於金陵機器製造局附近,內有紀念玄奘的三藏殿和三藏塔墓。1937年,南京淪陷於日軍之手,金陵機器被開闢為軍工修械廠。
1942年,日軍軍工廠在平整三藏殿後的土地時,發現一石函,上銘文字:「大唐三藏大遍覺法師玄奘頂骨,早因黃巢廢塔,今長幹演化大師可政於長安傳得,於此葬之。」
▲1938年故宮文物秘存於大慈寺。圖為1933年故宮文物集聚在故宮午門前預備南遷
▲1938年故宮文物從漢中遷往成都的途中
這段刻於宋仁宗天聖年間的文字,講述了玄奘靈骨遷播的過程。
唐高宗麟德元年,玄奘大師圓寂,安葬於白鹿原,五年後高宗下令遷葬於興教寺墓塔內。到了唐末,黃巢大軍佔據長安,塔墓被毀,玄奘靈骨暴於荒野,被僧人可政發現後帶到金陵,安葬於天禧寺(明宣德六年改名為報恩寺)。元代與明代,又曾兩次在寺內遷葬。到了清代鹹豐年間,太平天國運動爆發,社會動蕩中玄奘靈骨再一次失去下落——直到在金陵機器製造局重見天日。
在發掘現場,玄奘靈骨置放在石函下面一銅質小龕中。小龕內,裝有舍利子及玄奘頂靈骨,靈骨寬約兩寸、長約四寸。
▲石函另一側的明代銘文
日軍自然是想將玄奘靈骨據為己有,但在中國人的壓力下,不得不於1943年舉行了移交儀式。
中國奉迎回玄奘靈骨後,將其分為數份,送往各地,以建靈骨塔。主持分配靈骨的白隆平是四川西充人,決意留下一份在玄奘曾經居住、受戒、講學的四川成都。而玄奘靈骨保存於大慈寺的經歷,更有幾分傳奇色彩。
蒙文通先生是著名歷史學家,也對玄奘唯識論有著極為精深的研究。1949年,時任華西大學(原華西協合大學)教授的蒙文通在家中接待了一位神秘的客人。來客遞給蒙文通一個小圓木盒,託他交給近慈寺住持能海法師。同時移交的文字《唐三藏法師玄奘靈骨顯隱轉移之跡》,赫然道出了盒中所藏之物的來歷——那就是在金陵機器局挖出的玄奘遺骨。
玄奘靈骨經白隆平、蒙文通、能海之手,安置於成都南郊石羊場附近的近慈寺,又後存放於川西博物館。1962年,大慈寺又奉迎了玄奘靈骨。
上世紀60年代中期,大慈寺被用作他途,玄奘靈骨被轉移至文殊院保存。
玄奘大師16歲來到成都,一共待了五年的時間,藉助在成都得授的《心經》渡過了西行取經途中最大的難關,並在大慈寺受戒、講學。因為這一段殊勝因緣,他的靈骨存放於成都,可謂是題中應有之義。
▲蘇軾曾與弟蘇轍夜遊大慈寺,盛讚其間的唐代壁畫「精妙冠世」
大慈寺極盛時期為唐宋,此後幾經毀建。其中最為慘烈的,應當是明宣德十年(公元1435年)被燒為荒墟。那場大火之後,大慈寺僧眾遷往與之淵源極深的多寶寺。歷經千年滄桑,大慈寺的佔地面積已大幅縮減。
2003年底,大慈寺恢復開放籌備小組成立。
2004年1月7日,成都市大慈寺修復施工工程全面展開。僅僅兩天之後,就發現了鎮寺之寶——清光緒六年臘月初八,由經學家、二品官員黃雲鵠(著名學者黃侃之父)題寫的「古大聖慈寺」匾額。
匾額初發現時,尚被水泥封住,2004年1月10日的《成都日報》,以《敲開水泥 石匾露了一橫》為題,描述了那塊石匾重見天日的細節:「石塊一點點地脫落,石匾也漸漸露出一角。只見一塊淡紅色的石板上,清晰地刻著一橫的右端。」文中提到的那「一橫」,就是「聖」字最下面的那一筆。如今,這塊高約70釐米、寬約3米,已有140年歷史的石匾正鑲嵌於大慈寺山門頂端。
▲清代經學家黃雲鵠題寫的匾額
▲2004年1月9日,石匾重見天日。圖為敲去水泥,露出石刻文字的瞬間 (成都日報·錦觀資料圖片)
2004年4月8日,大慈寺正式恢復開放。
2014年,毗鄰大慈寺、匯聚國際一線品牌的成都遠洋太古裡分階段開業。
在紅塵喧囂、潮流時尚的三面環抱中,有一塊虛靜空靈、高遠簡淡之地。
▲大慈寺處於太古裡的三面環抱之中 (成都日報·錦觀資料圖片 張全能 攝 )
成都日報·錦觀新聞 策劃 孟驊 吳剛 鐘山 單正華 何大江 何齊鐵 文字/攝影 何大江 製圖 曹勁松 編輯 藺虹豆 校對 李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