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遠大師(334-416)是東晉高僧道安的弟子。其生活年代,與東晉相始終,因此需從東晉的政局變化、社會文化演進等方面研究其思想主旨、氣象與格局。
慧遠大師少有大志,「既入乎道,厲然不群,常欲總攝綱維,以大法為己任」,隨道安修學二十五載,飽餐法味,深得道安器重。378年,道安法師在襄陽分張徒眾,各隨所之。慧遠大師與弟子數十人,選擇向南即東晉控制的地區弘法,初止荊州。383年,欲往羅浮山,途經潯陽,見廬峰清靜,足以息心,便停下腳步。這一年,發生了著名的淝水之戰,南北形勢驟變,苻堅一敗塗地,東晉士氣高揚,形勢看好,慧遠大師遂駐錫於此,一住三十載。
廬山北臨長江,東距建康,西接荊楚,山川蘊秀,風景優美,在當時,亦屬經濟富庶地區,文人士子輩出,離東晉政治中心以及南北必爭之地荊州均不遠不近。慧遠大師遠見卓識,選擇了一處既易於弘揚佛法,又便於南北溝通、東西交匯的絕佳處所。
4世紀後期,中原南北對峙,政局紛擾,社會動蕩,思想活躍,這時的佛教以其新奇的行為方式,精深的義理說教,而進入社會上層的視野,又因業報罪福思想而流向民間。但經典零零散散傳來,且常有齟齬,人們對佛教的理解尚膚淺,在理論上需要梳理、明晰,在社會形象上需要定位,在僧團實體上需要規約。慧遠大師應運而起,擔當了歷史的重任。
慧遠大師成就的取得在於其有較全面而又深厚的文化素養,少為諸生,博綜六經,尤善老莊,後在道安法師那裡接受了佛學義理的薰陶和宗教實踐的訓練,乃言「儒道九流,皆糠枇耳」。可見慧遠大師釋儒道兼通,史載其講實相以莊子義為連類,與殷仲堪論易體,為宗炳、雷次宗講《喪服經》。
在宗教實踐上,慧遠大師注重持戒、修禪、念佛,率領僧團開展了一系列豐富的宗教活動。日常法事,慧遠大師以身作則,「精思諷持,以夜續晝」,「率眾行道,昏曉不絕」(《高僧傳·慧遠傳》)。他一直關注戒律的翻譯與奉行,弗若多羅與鳩摩羅什在長安翻譯十誦律,未完成,弗若多羅即不幸辭世,慧遠大師為此慨嘆不已,後聞毗摩流支來華,乃專遣弟子致書請其補足未譯出部分,並依律奉行。慧遠大師極具開闊的視野,又請禪師佛陀跋陀羅(覺賢)來到廬山翻譯《修行方便禪經》,並為之作序,於寺內專門開闢禪林,主張「三業之興,以禪智為宗」。宗教最終要給人以依歸,可以託付身心。慧遠大師根據西域道士的描繪,背山臨流,營造佛龕,請畫工圖繪天竺佛影,供人禮拜,並為此專門撰寫了五首銘文。還祈心奉請了荊州刺史陶侃都請不到的阿育王像,於是像、影具全,禪林斯備。
生死事大,神歸何處?與其師道安法師信仰彌勒不同,慧遠大師把不滅的神識寄託於阿彌陀佛的極樂世界中。公元402年,慧遠大師率僧俗弟子123人「於精舍無量壽像前,建齋立誓,共期西方」,其中有名者為劉遺民、雷次宗等,這是一次集體的皈依祈願活動,由於有名士的參與,而成為當時文化界的一個重要事件,慧遠大師由此也被後人奉為淨土宗初祖。當時,東晉受玄風影響,出家僧人研究義理,尚清談者多,重實行者少。如東晉名僧支道林,與士人交遊,談玄論道,引領風尚。慧遠大師僧團在廬山的上述集體修行實踐活動,則在南方坐而清談,言笑晏晏的玄風之外,別具一格,獨樹一幟,成為南方佛教的修行中心。《高僧傳·慧遠傳》載,「遠神韻嚴肅,容止方稜,凡預瞻睹,莫不心形戰慄」,整肅、謹嚴、端正、篤實的修行之風,對中國佛教的發展產生了深遠影響。
在佛學理論上,慧遠大師博採眾家,南北兼收,內外融通,卓有建樹。慧遠大師從其師道安精研般若,遠通鳩摩羅什而闡揚三論思想,由僧伽提婆而研習阿毗曇學說,促曇摩流支譯出十誦律,廣為傳習,由此論、數、律、禪,兼收並蓄,融會貫通。慧遠大師毫無門戶之見,「孜孜為道,務在弘法」,體現了佛學大師的包容和雅量。
慧遠大師在佛學上有三大貢獻:一是會通當時佛教諸家學說,不受南北阻隔、中外區別之影響,使南方佛教蔚然可觀。二是會通佛、儒、道,「內通佛理,外善群書」,主張「求聖人之意,則內外之道可合而明矣。常以為道法之與名教,如來之與堯、孔,發致雖殊,潛相影響;出處誠異,終期則同」(《沙門不敬王者論》)。三是提出「形盡神不滅」思想,以解決佛教因果報應理論中的難題,化解佛教在中國初傳中遇到的最大的理論障礙。
慧遠大師對現有佛教觀念的整合融會,以及創造性的本土化的闡釋,為中國佛教思想及中國文化的演進做出了重要的歷史貢獻。
慧遠大師在佛學上的造詣,使其具有思想上的說服力;在宗教上篤實而為的踐履,又使他具有了宗教的感召力,從而贏得朝野的尊敬,士人的仰慕,民眾的信從。廬山成為當時精神信仰的一個制高點,其影響輻射大江南北。
在以慧遠大師為核心的信仰團體中,計有許多當時名士高隱,他們以探尋佛理、追求高遠的精神境界為共同目標,同時也鑽研孔、老之學,在精神上相通,在道術、學問上相砥礪。如隱士宗炳,妙善琴書,精於言理,「入廬山,就釋慧遠考尋文義」,後著《明佛論》。雷次宗「少入廬山,事沙門釋慧遠」,尤明三禮、毛詩,玩心墳典,遊道餐風,後曾為宋皇太子及諸王講《喪服經》。周續之通五經、五緯,閒居讀老、易,入廬山事沙門釋慧遠,終身不娶,布衣蔬食。謝靈運與慧遠大師相往桓,後撰《遠法師誄》。文曰:「昔釋安公振玄風於關右,法師嗣沫流於江左。聞風而說,四海同歸。爾乃懷仁山林,隱居求志。於是眾僧雲集,勤修淨行,同法餐風,棲遲道門,可謂五百之季,仰紹舍衛之風,廬山之隈,俯傳靈鷲之旨,洋洋乎未曾聞也」(《廣弘明集》)。
慧遠大師作為宗教領袖的魅力,還在於他處理佛法與王法的關係上,體現了高超的政治智慧,為後來者開創了一種模式,樹立了一個樣版。
慧遠大師自踏入廬山,三十年中,影不出山,跡不入俗,但豪門權貴紛至沓來,絡繹不絕。他的基本原則是「送客遊履,常以虎溪為界」,這條邊界其實也是慧遠處理佛法與王法、佛教與社會的邊界。他的師父道安處理政教關係的原則是「不依國主,則法事難立」,慧遠大師則又向前走了一步,顯得更加成熟、高明和巧妙。相比之下,有兩點可以歸納:
第一,接待王權而不依附王權
慧遠雖在深山,但與王權並不算遠。初到廬山,經同門舊好慧永介紹推薦,荊州刺史桓尹為他建立了東林寺。桓尹是東晉名臣,在淝水之戰中與謝安、謝玄等立下赫赫功勳,治理州郡頗有政聲,桓尹還「善音樂,盡一時之妙,為江左第一」(《晉書·桓尹傳》)。另一任荊州刺史殷仲堪「過山展敬,與遠共臨北澗論易體,移景不倦。見而嘆曰:識信深明,實難為庶」。殷仲堪亦為當時名士,「能清言,善屬文,每雲三日不讀道德論,便覺舌本間強」(《晉書·殷仲堪傳》),他還奉天師道,精心事神,但對佛教給予應有的尊重。司徒王謐、護軍王默等,並欽慕風德,遙致師敬。謝靈運負才傲俗,對慧遠大師本不以為然,及一相見,肅然心服。
慧遠大師不僅與東晉各方權貴保持良好的個人關係,還與敵國後秦之主姚興也有書信往來,「姚興欽德風名,嘆其才思,致書殷勤,信餉連接,贈以龜茲國細縷變像,以申款心,又令姚嵩獻其珠像」(《高僧傳·慧遠傳》),還請慧遠為新譯出的《大智度論》作序。慧遠大師在回信中自稱貧道,屢示謙遜。
慧遠大師對王權也不是一味示好,其一生有三次面對強權而說「不」。第一次是位高權重的桓玄徵討殷仲堪經過廬山,要慧遠大師出虎溪迎接,慧遠大師「稱疾不堪」,玄自入山。見到慧遠大師後,不覺肅然起敬,但又問難說:「不敢毀傷,何以剪削?」遠答:「立身行道。」桓玄稱善,本來準備好的責難,也不敢再說了。第二次是桓玄掌控朝廷大權後,以震主之威,寫信給慧遠,勸其還俗入仕。慧遠大師答辭堅正,確乎不拔,志逾丹石,在原則問題上絲毫不為所動。第三次是晉安帝自江陵還京師途中,輔國何無忌勸慧遠大師前去覲見。慧遠大師稱疾不行。安帝遣使勞問,慧遠大師大師修書示好。
在皇權面前,慧遠表現了不卑不亢、似近還遠的態度,反而贏得了尊重。桓玄稱廬山為「道德所居」。晉安帝給慧遠大師的詔書中稱「其情耿耿」。
第二,接觸政治而不參與政治
與各方面的權勢人物接觸,難免不涉及政治話題。道安依附苻堅,在徵晉的問題上參與了政治,向苻堅進言,力諫罷徵,但卻又不獲用。慧遠大師則是採取不參與政治的原則。當桓玄問及慧遠大師對徵討殷仲堪這一敏感話題的態度時,慧遠大師不作答。桓玄繼續追問對此有何祝願時,慧遠大師回答,「願檀越安穩,使彼亦無他」,以佛教的立場一視同仁,均表關懷。桓玄出山後對左右評價慧遠大師「實乃生所未見」。
盧循是東晉時起義軍領袖,朝廷的要犯。其父與慧遠大師有舊交。盧循攻下江州後,看望慧遠。慧遠大師的弟子勸誡說,「循為國寇,與之交厚,得不疑乎?」要求慧遠避嫌,不要跳入這個政治漩渦。慧遠大師說:「我佛法中情無取捨,豈不為識者所察?」意思是眾生平等,出家人不能有政治上的偏見,要一視同仁,後來果然此舉被追剿盧循的劉裕所認同。面對複雜的政治形勢,慧遠不避不就,以出世的姿態,等距離的進行交往,巧為周旋,因此得到了各方的尊敬,體現了高超的政治智慧。
慧遠大師與政治的交涉取得這樣的成功效果,來自於他對當時政局的洞察力。東晉時期,王權衰微,權力掌握在各地方鎮大族手中,他們圍繞權力的角逐異常激烈。南北勢力在長江沿線進行長期的拉鋸戰爭,東晉內部也在荊、江、建康之間進行權力的博弈,此消彼長。他們既沒有政治的原則性可言,也無道義上的是非可論。因此,面對強權環伺,只有普遍交好,即而又離,離而不遠。慧遠大師交接的權貴中,殷仲堪被桓玄所殺,一代豪雄桓玄最後也身首兩地,死時年僅36歲。慧遠大師以其遠見卓識和政治智慧,而迭經變亂,得以保全,也使東晉佛教在王權的不斷擠壓下,保存了一定的獨立性,拓展了生存的空間。
文章來源於網絡,版權歸原作者所有。
本平臺僅作公益性分享,如有侵權聯繫刪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