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階怨:樂府古題,是專寫「宮怨」的曲題。
羅襪:絲織的襪子。
卻下:回房放下。
玲瓏:透明貌。玲瓏,一作「聆朧」。
《玉階怨》是樂府舊題。當年,班婕妤失寵於漢成帝,退居長信宮,作《自悼賦》,裡頭有一句話,是「華殿塵兮玉階苔」,華殿落滿塵土,玉階生出青苔,以華貴襯冷清,一種寂寞之感油然而生。後來,《玉階怨》就成了一個樂府詩題,專門寫宮怨。李白之前,南朝的虞炎、謝脁都寫過這個題目。那李白怎麼寫的呢?
先看前兩句:「玉階生白露,夜久侵羅襪。」所謂「玉階」,自然是玉石砌成的臺階。臺階都用玉石砌成,當然華貴,也暗示了主人公的身份。可是,玉石又是涼的,「玉階」一詞,自帶寒意。其實,何止玉階,白露也是一樣啊。露水本身就意味著秋涼,前面再加一個「白」字,更有如霜之感,暗示了主人公的處境和心情。「玉階」和「白露」這兩個名詞之間的動詞「生」又如何理解呢?所謂生,就是漸漸地形成,漸漸地浮現。薄暮時分,天氣轉涼,空中的水汽沉降下來,遇到清冷的玉階,形成細小的水珠;隨著天色越來越晚,天氣越來越涼,水珠也越聚越多,越聚越大,這就是「玉階生白露」。一個「生」字,包含了多麼漫長的時間,又包含了多麼微妙的感情!露水明明是降在玉階上,詩人卻說「玉階生白露」,這個「生」字,真是一語雙關。秋夜的時光就這樣一點點流逝,秋夜的涼氣就這樣一點點加深,玉階生出了白露,內心也生出了寂寞,此情此景,真是「別是一番滋味在心頭」!
一句「玉階生白露」,由景即情,亦景亦情,也順理成章地帶出了下一句詩:「夜久侵羅襪」。這清冷的玉階之上,有個人一直在徘徊,從薄暮到入夜,白露一點點滋生,一點點打溼了她的羅襪。「羅襪」這個詞一出現,我們就知道了,這主人公是個美人。為什麼?因為中國古代寫美人,不見得要事無巨細,從頭到腳地細細描摹,他往往只用一個動作、一個物件就把美女的神韻寫出來了。當年,曹子建《洛神賦》中,一句「凌波微步,羅襪生塵」,洛神姍姍的步態、縹緲的風神立刻躍然紙上。李白這首詩也是如此。羅襪是華貴的,以此來映襯美人的高貴;羅襪又是單薄的,以此來映襯美人的柔弱,一個如此高貴而又如此柔弱的美人,卻在這秋涼之夜久久徘徊在清露團團的玉階之上,是不是讓人頓生憐惜之情?可是,白露卻並不憐惜,還是「夜久侵羅襪」,豈不令人感嘆!這個「侵」字,和剛剛說過的「生」字一樣微妙。露水侵襲著美人的羅襪,幽怨也侵蝕著美人的內心,這點點滴滴的蠶食感隨著夜色的加深而逐步加強,一種由外到內的寒意也油然而生。美人的羅襪漸漸溼了,美人的心也漸漸涼了,接下去,她打算怎麼辦呢?
看下兩句:「卻下水晶簾,玲瓏望秋月。」所謂「卻」,在這裡不是語意轉折,而是回身的意思。美人不堪秋涼,轉身回到房間,放下了水晶簾。這一回身,是不是有一種斷舍離的感覺?她已經等待太久,她已經不堪秋涼,她不願再徘徊,也不願再等待了。所以,她不僅要回身,還要放下帘子。這難道不是了斷之意嗎?可是,這隔斷內外的帘子卻是水晶製成,而水晶,是何等玲瓏剔透啊。它並沒有真的隔斷內外,一輪秋月穿透珠簾,灑下清輝,而美人呢,也並未入眠,而是隔著珠簾,痴痴地望著那輪玲瓏的秋月。為什麼望月?在中國古代的文學意象裡,望月和懷人總是連在一起,眼中所望,就是心中所望。美人既然望月,就說明她並未真的放下苦苦等待的那個人,因此,所謂「卻下水晶簾」也就不是真的放下,而是「才下眉頭,又上心頭」,這是何等細膩的情感啊。一首小詩,前兩句寫美人在外面等,後兩句寫美人在屋裡望,等也罷,望也罷,那人終究沒來,這裡有沒有怨?當然有,可是,詩人卻一個怨字也沒有寫;不過,儘管詩人一個怨字都沒有寫,我們也能體會到美人那欲罷不能的幽怨。這就是所謂的「不怨之怨」,寫得既含蓄又玲瓏,真是「不著一字,盡得風流」。再想一步,美人的心裡,真的只有幽怨嗎?又不盡然。因為這首詩結在了「玲瓏望秋月」上,怨是怨的,可望還是要望,這裡到底有幾分幽怨、幾分不舍,又有幾分執著呢?真是餘音嫋嫋,回味悠長。
一句句分析還不夠。整體說來,這首詩還有三大好處。第一,它美;第二,它韻;第三,它飄。
先說美。我們一直說,李白有貴族氣,他寫的詩,愁也美,醉也美,怨也美,無一不美。寫愁,是「日色慾盡花含煙,月明如素愁不眠」;寫醉,是「蘭陵美酒鬱金香,玉碗盛來琥珀光」;寫怨,則是「玉階生白露,夜久侵羅襪。卻下水晶簾,玲瓏望秋月」,玉階也罷,白露也罷,水晶簾也罷,秋月也罷,都是何等清潔、何等通透、何等尊貴!一種冰清玉潔的美感油然而生。為什麼一定要寫得這麼美呢?因為美不僅僅是一些辭藻、一些意象,它更是一種精神追求。既然襯託女主人公的意象都如此純淨剔透,女主人公自然也就沒有一絲煙火氣;女主人公既然沒有一絲煙火氣,那麼,她所期待的對象也就皎潔高尚起來,宛如秋月一樣明淨。是不是整首詩的精神都升華了?
再說韻。所謂韻就是含蓄,耐人尋味。這首詩沒有一個字寫美,但你自然覺得美;
沒有一個字寫寒,但你自然覺得寒;沒有一個字寫怨,但你自然覺得怨。這就是所謂的「此時無聲勝有聲」,是含蓄蘊藉。為什麼又說這首詩耐人尋味?這就涉及對詩的理解了。詩的主人公是誰?她在望誰?又在怨誰?按照詩題來考慮,這主人公當然是一位失寵的宮娥,她望的和怨的,也當然都是皇帝。但是,女主人公真的只是一個不得寵的宮娥嗎?不盡然,她還可以是一個不得志的才子,甚至是一個壯志未酬的志士。她期待的真的只是皇帝臨幸嗎?也不盡然,它還可以代指伯樂的青眼,乃至理想的實現。可是,這一切都是我們的想像,詩人什麼都沒說,甚至連美人、君王這樣的詞都沒說,他只說羅襪,只說秋月。可是,正因為他什麼都沒說,什麼都落不到實處,才讓我們能夠浮想聯翩,這就是耐人尋味。清朝詞人周濟說:「夫詞,非寄託不入,專寄託不出。」所謂好詩,既要有寄託,又不要讓人看出寄託,李白這首《玉階怨》,不就是這樣嗎?
再說飄。所謂飄,就是飛揚。這也是李白最讓人神往的精神氣象。他受人怠慢,會說「宣父猶能畏後生,丈夫未可輕年少」;他被賜金還山,也會說「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他的眼睛永遠向上,精神永遠昂揚。這首《玉階怨》也是如此。同樣是宮怨詩,王昌齡那首備受推崇的《長信秋詞》怎麼寫?「奉帚平明金殿開,且將團扇共徘徊。玉顏不及寒鴉色,猶帶昭陽日影來。」何等沮喪、何等沒落!它的氣勢是下沉的,真如寒鴉一般。
可你再看《玉階怨》:「玉階生白露,夜久侵羅襪。卻下水晶簾,玲瓏望秋月。」怨自然是怨的,卻收在「玲瓏望秋月」上,一種既清高又執著的情感油然而生,這才是李白筆下的人物,或者說,這才是李白的精神!這種精神,不僅能表現在《將進酒》的豪邁上,也能表現在《玉階怨》的玲瓏中。能大能小,能伸能縮,這才是詩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