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臺高度的假定性,是中國戲曲藝術最主要、最獨特的表現方法。戲曲舞臺上常常是空無一物。然而,當角色在音樂聲中出場後,手持一支木槳、表演一段舞蹈,立刻就能把觀眾引上一葉扁舟,在滔滔江水上顛簸。觀眾和角色似乎同舟共楫,一起體驗秋匯的情懷。當角色出場,一鞭高揚,表演一段「蹦馬」,有時再加上馬童的翻騰跳躍,立刻又能把觀眾帶進金戈鐵馬的沙場。觀眾和角色一起體驗著刀光劍影,血肉橫飛的廝殺搏鬥。
角色一下場,舞臺上依然空空如也。然而,觀眾承認舞臺上出現過的蕩舟與馳馬都是「真」的。應該說中國傳統的戲曲表演,是在沒有景物造型的空舞臺上,運用虛擬動作來調動觀眾的聯想,共同創造包括環境、事件和人物關係等因素構成的特定戲劇情境。有時候,戲曲舞臺上也放置一桌二椅,但它們常常是並不表示任何具體的景物。只有當演員上場以後,依靠演員的想像,並通過角色的唱、做、念、舞等,才把時間、地點、環境具體化。再由觀眾展開聯想,加以認定。
戲曲舞臺是易變的。空蕩蕩的舞臺,隨時可以被想像成劇情和人物所必需的特定空間。這個空間又是隨著演員的運動而轉換,即所謂「景隨人移,人走量動」。《牡丹亭·遊園驚夢》中,春香伴同杜麗娘唱兩支曲子,就「實遍了十二亭臺」。觀眾跟著她們看到畫廊金粉、池塘蒼苔、斷牆頹垣、雲霞翠軒、煙波畫船、茶蘑架、牡丹亭,聽到嚦嚦螢歌,看到滿山杜鵑。可謂一步一景。但是,演員唱完了,舞完了,這一切也就不存在了,依然是空舞臺。一切都是假的,一切都是虛的。
戲曲舞臺高度的假定性,決定了戲曲表演的虛擬性。戲曲表演的虛擬性,體現了戲曲舞臺的假定性。這種假定性使得戲曲舞臺上時間、空間的轉換十分自由。一個上場,一個下場,可以是瞬息之間,也可以是十年八年。長翎大靠的四員大將,往臺上一站,便可以構成一個森嚴的「帥營」。八個「龍套」,即可表示千軍萬馬。主將出臺,和眾將士在臺前一列隊,喊聲「發兵前往」,龍套隨著吸吶吹奏的曲牌,繞主將轉一個圈子。主將再喊一聲「人馬列開」,就是一個千軍萬馬的戰陣。真所謂「七八步五湖四海,三五人百萬雄兵」。
在演員和觀眾的意識中,空舞臺一下子變成戰場,一下子變成高山,一下子變成公堂、庭院、客廳、洞房……變化無窮,奇幻莫測。中國戲曲就這樣演出了千百年。在中國戲曲史上,也有人曾經追求過在舞臺上布置實景。如明末張岱《陶庵夢憶》所記述劉暉吉家班為演出《唐明皇遊月宮》而製作了一個相當逼真的月宮。李漁在《蟹巾樓》傳奇劇本中,也設計了一個小小的蜃樓,配合火彩煙霧,推上舞臺。然而,這些畢竟沒成大氣候,沒成為主流。
因為戲曲舞臺上對環境的描寫,本質上不是寫實的。它選擇的環境、事件、關係,與劇中人的精神世界緊密相關。戲曲不追求對客觀現象的如實再現,而是通過劇中人的感受來表現。景物、事件、環境,一般都是由人物來呈現,是人物內心活動的對象化的結果。可以說,戲曲舞臺上出現的意象化的環境,本身滲透了強烈的主觀色彩。這一切都是由戲曲藝術公開承認舞臺假定性這一點出發的。戲曲老實承認自己是在演戲,公開宣布戲是假的,所以有人說戲曲是萍「虛」作「假「的藝術。
這種在中性舞臺上弄「虛」作「假「的藝術方法,發揮了最強的空間表現力和時間表現力,最能給觀眾留下藝術聯想的餘地,最能為演員提供用武之地。戲曲演員不受舞臺實景的限制,可以「創造」出場景和環境來。對這種特殊的舞臺方法,當然也可以做一些物質性的解釋。比如說,宋、金、元時期勾欄瓦肆的戲臺和農村廟臺,舞臺裝置簡單。由於物質條件簡陋,布景藝術不發達,時間和空間的表現都受到限制,所以戲曲藝人只好開闢一條表現生活的特殊途徑,以虛擬手法來創造舞臺藝術的真實。
但是,能否透過這類純物質的認識,為中國戲曲特殊的藝術觀念尋求一種更深層的哲學上的原因呢?我想佛教們「無常無我」學說,可以作這個問題較給當的答案。釋迦牟尼創立佛教之時,為了論證人生無常,就建立了「十二因緣」學說。認為世界上一切事物都是互為因果,互為條件,互相聯繫而沒有質的規定性。由此而產生「諸行無常」和「諸法無我」的認識。
兩漢之交,佛教傳入中國。這些哲理也隨之引進,影響者士大夫中的「善知識」們,也無形中影響著廣大民眾。隋唐時期,中國佛教進入集大成階段,而且形成不同的宗派。名宗各派的作風不同,但都在「空」字上大做文章。天台宗的先驅慧文,創「一心三觀」禪法,調和空宗和有宗,說一心可以同時觀見事物的空、假、中,也就是說一念中同時既能看到事物空無的一面,又能看到其假有的一面,並能將這兩面統一起來,產生「非空非假」的「中」的認識,這種認識和戲曲藝術是相通的。
一個演員在上臺時必須認識到自己活動的那個環境是「真」的,但實際上它是空無的,但演員又必須在這個非空非假的環境中行動,三論宗強調一切事物都是因緣和合而生起,因而是無白性、性空、無所得的。但是為了引導眾生,只好用假名以說其有。由這種理論,正可以引出戲曲舞臺假定性的觀念。戲本來就是假的,舞臺也是空的,但在演員的唱做念舞中又告訴觀眾臺上存在的一切。如果用演員在舞臺上的心理活動來印證,那就是舞臺上本來空無一物,角色心理活動中有什麼內容,就會唱出什麼內容,演出什麼內容。
演員心理活動停止了,舞臺上的一切也就不存在了,依然空空如也。同時,舞臺形象的出現,舞臺環境的構成,還要加上觀眾心理的活動和具有想像力的創造。禪宗也拼命宣傳事物的相對性。禪宗三祖陷僧璨《信心銘》云:「極小同大,忘絕境界。極大同小,不見邊表。右即是無,無即是有。若不如是,必不須守。一即一切,一切即一。但能若是,何慮不畢。」深受寺廟煙火薰染的戲曲藝術,從而獲得了虛擬性、假定性的舞臺原則,實踐了圓通無礙的哲理,從而得到了舞臺活動的極大方便。可以說,佛教諸宗的理論都可以做中國戲曲舞臺原則的註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