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個世紀五十年代第一個五年計劃,古籍整理的第一部首選《資治通鑑》。這是毛澤東的安排,而且是當面給吳晗下的任務。晚年的毛澤東說他一生讀《資治通鑑》有十七遍,多次給人推薦是值得再讀的好書。(參見薛澤石:《聽毛澤東講史》,中央文獻出版社,2003年,第359-361頁)
讚賞《資治通鑑》的還有晚清名臣曾國藩,當有後進問其讀書之事時,他回覆說「竊以先哲經世之書,莫善於司馬文正公《資治通鑑》」。理由是:「其論古皆折衷至當,開拓心胸,如因三家分晉而論名分,因曹魏移祚而論風俗,因蜀漢而論正閏,因樊英而論名實,皆能窮物之理,執聖之權。又好敘兵事所以得失之由,脈絡分明。又好詳名公巨卿所以興家敗家之故,使士大夫怵然知戒。實六經以外不刊之典也。」
《資治通鑑》在歷史上也確乎頗受重視,清華大學歷史學教授張巨剛先生從《資治通鑑》的三篇序來佐證這一點。這三篇序言分別是宋神宗、胡三省、王磐三位撰寫,三篇序言都都認為求索治道,需要讀史。這也正是司馬光編纂《資治通鑑》的初衷:「專取關國家興衰,系民生休戚」的歷史事件。
以下文章是張巨剛先生發表在《中華讀書報》微信公號上的文章,轉載略有刪選。
1063年農曆四月,宋英宗(1032-1067)即位,不久,司馬光給皇帝呈上自己編纂的《通志》八卷。這位年僅31歲的新皇帝很讚賞司馬光(1019-1086)的著作,要他繼續撰寫,而且國家撥給經費,配備修撰人員。
1067年正月,英宗皇帝病逝,神宗(1048-1085)即位。當年十月,初開經筵,授課老師是司馬光,司馬光在這堂課中講的都是歷史,就是他奉英宗之命而撰寫的歷史。神宗聽了後,龍心大悅。他覺得司馬光《通志》的書名太樸素了,特賜了一個響亮的書名——《資治通鑑》。幾天後,神宗交給司馬光一篇《序》文,說書成之後,就加進去。
一般來說,書寫好了再請人寫序,要請皇帝寫序更是了不得。唐玄奘(就是那個唐三藏)翻譯了許多佛典,想編輯在一起,三番五次請李世民寫序,李世民總有些猶豫。因為李世民曾經批評梁武帝對於佛教的痴迷,說自己唯獨遵奉儒家思想。最後,他還是看在玄奘是兒子李治的老師的份上(太子的師傅都是儒學大師,但是,玄奘為李治授菩薩戒,也算師傅之列了),在臨終前幾個月寫了一篇《大唐三藏聖教序》,文章大約是御用文人代筆的,字則是從王羲之書法作品裡採集的(取法王羲之書法的褚遂良也書寫過)。李世民只是掛了一個名,而且把寫序變成了書法遊戲。
宋神宗可不是這樣。司馬光的書還沒有寫好,他就寫好了序言,而且在序言中,大發感慨:「朕惟君子多識前言往行以畜其德,故能剛健篤實,輝光日新。」《詩》《書》《春秋》無不重視讀史,「皆所以明乎得失之跡,存王道之正,垂鑑於後世者也」。神宗從司馬遷的《史記》談到當下司馬光編纂的《資治通鑑》,尤其讚揚司馬光這部書切磋「治道」的努力:
其所載明君、良臣,切摩治道,議論之精語,德刑之善制,天人相與之際,休咎庶證之原,威福盛衰之本,規模利害之效,良將之方略,循吏之條敎,斷之以邪正,要之於治忽,辭令淵厚之體,箴諫深切之義,良謂備焉。在序文的最後,神宗提到書名的事:
《詩》云:「商鑑不遠,在夏後之世。」故賜書名曰《資治通鑑》,以著朕之志焉耳。宋神宗說得非常清楚,讀史書,知往事,見得失,銘「商鑑」,對於他的求索治道,非常有益。史書中所載的「治道」是什麼呢?神宗用了十二個排比句,可分六個層次:
第一是「議論之精語,德刑之善制」,即書中關於治國理政決策時的精彩議論及其行政操作方面,德與刑兩方面優良的制度規章。
第二是「天人相與之際,休咎庶證之原」,涉及天象和人事(自然與社會)的和諧、吉兇禍福諸般徵兆的探究。
第三是「威福盛衰之本,規模利害之效」,即懂得權威與福澤之所以盛衰,其本源何在;清楚規劃重大國事的利害攸關功效之所在。
第四是「良將之方略,循吏之條敎」,即良將打仗的方略,循吏(公正執法而愛民的官吏)的有效治理措施。
第五是「斷之以邪正,要之於治忽」,對是非曲直要有判斷,求治的根本是勤勉不能怠惰。
第六是「辭令淵厚之體,箴諫深切之義」,那些用詞淵博厚實的文體,規戒勸諫深刻的含義。歸納起來就是,精到議論與施政;天象人事與吉兇;社稷禍福與利害;良將之策與循吏之治;處事之明斷與勤政;為文之體例與要義,所有這些有資於治國的方略,「良謂備焉」。在宋神宗看來,《資治通鑑》就是一部治國理政的教科書。
中華書局1956年初版的《資治通鑑》共收了三篇序文,除了上面這篇宋神宗御製序文外,還有兩篇:一篇是最早給《通鑑》全面作注的宋元學者胡三省的序,另外一篇是元初興文署初刊《資治通鑑》時翰林學士王磐的序。
胡三省(1230-1302)的序文寫得比較專業,談到中國的史學傳統,談到他注釋《通鑑》的衷曲和個人的遭遇,也有一段談到《通鑑》的價值和意義:
世之論者率曰:「經以載道,史以記事,史與經不可同日語也。」夫道無不在,散於事為之間,因事之得失成敗,可以知道之萬世亡弊,史可少歟!為人君而不知《通鑑》,則欲治而不知自治之源,惡亂而不知防亂之術。為人臣而不知《通鑑》,則上無以事君,下無以治民。為人子而不知《通鑑》,則謀身必至於辱先,作事不足以垂後。乃如用兵行師,創法立制,而不知跡古人之所以得,鑑古人之所以失,則求勝而敗,圖利而害,此必然者也。(《新注資治通鑑序》,見《資治通鑑》第1冊第26頁,中華書局點校本,2011年版)胡三省是寶祐四年(1256)的進士,與文天祥(1236-1283)、謝枋得(1226-1289)是同科進士(文天祥是第一名),宋人稱之為同年。胡三省秉承家學,酷愛讀史,入仕之初就已經以《通鑑》專家知名。1275年,他曾被推薦到同為台州老鄉的賈似道幕下任職,見其冥頑剛愎,不聽正言,乃棄官歸鄉裡。宋亡不仕於元朝,專心注釋《資治通鑑》,年逾古稀去世。胡三省《資治通鑑》注中所表現出來的家國情懷、卓識洞見,陳垣先生在《通鑑胡注表微》裡有精到的分析。
上引序文中那段評價的意義是說,無論什麼人,不管是君是臣、還是普通百姓(人子),乃至帶兵之將,都應該了解歷史,從閱讀《資治通鑑》這部大書中尋找知識和智慧,提升治理國家的能力、克敵制勝的本領,以及為人處事的技巧。
《資治通鑑》南宋版本
至於元初宰相王磐(1202-1293),他是金朝的進士,入元累官至翰林學士,忽必烈時任宰相之職。為人剛正、廉潔,酷愛讀書。他在給興文署(元朝在大都專門建立的刊書機構)新刊《資治通鑑》所作序文中說:
古今載籍之文,存於世者多矣。苟不知所決擇而欲遍觀之,則窮年不能究其辭,沒世不能通其義,是猶入海算沙,成功何年!善乎孟子之言曰:「堯舜之智而不遍知,急先務也。」大抵士君子之學,期於適用而已;馳騖乎高遠,陷溺乎異端,放浪於詞華,皆不足謂之學矣。《易》曰:「君子多識前言往行以畜其德。」說命(偽古文尚書《周官》)曰:「學古入官,議事以制,政乃不迷。」若此者可謂適用之學矣。前修司馬文正公,遍閱歷代舊史,旁採諸家傳記,刪繁去冗,舉要提綱,纂成《資治通鑑》二百九十四卷,上起戰國,下終五季,一千三百六十二年之間,賢君、令主、忠臣、義士、志士、仁人,興邦之遠略,善俗之良規,匡君之格言,立朝之大節,叩函發帙,靡不具焉。其於前言往行,蓋兼畜而不遺矣;其於裁量庶事,蓋擬議而有準矣。士之生也,苟無意於斯世則已;如其抱負器業,未甘空老明時,將以奮發而有為也,其於是書,可不熟讀而深考之乎!朝廷憫庠序之荒蕪,嘆人材之衰少,乃於京師創立興文署,署置令、丞並校理四員,鹹給祿廩,召集良工,剡刻諸經子史版本,頒布天下,以《資治通鑑》為起端之首,可謂知時事之緩急而審適用之先務者矣。噫!遐鄉小邑,雖有長材秀民,響慕於學而無書可讀,憫默以空老者多矣。是書一出,其為天下福澤利益,可勝道哉!昔圯上老人出袖中一書,而留侯為萬乘師;穆伯長以昌黎文集鏤板,而天下文風遂變。今是書一布,不及十年,而國家人材之盛可拭目而觀之矣。[王磐雖然寫了此序,但是,興文署並沒有印刷《資治通鑑》,見王國維《元刊本資治通鑑音注跋》(《觀堂集林》卷二十一,中華書局,1959年,第1047頁),詳盡考證見辛德勇《興文署本胡注〈通鑑〉的真相及其他》,刊劉夢溪主編《中國文化》2020年春季號]王磐的序談了三層意思。第一層意思是說,世間的書很多,知識也學不完,堯舜這樣聰明的聖人也只學最切用的知識。對於奮發有為、志在經邦濟世的士子來說,學習歷史最切要,學習前人的治理得失,提升自己的入仕行政的水平。
第二層意思是說,就歷史書而言,司馬光的《資治通鑑》最應該讀。為什麼呢?因為「賢君、令主、忠臣、義士、志士、仁人,興邦之遠略,善俗之良規,匡君之格言,立朝之大節,叩函發帙,靡不具焉。其於前言往行,蓋兼畜而不遺矣;其於裁量庶事,蓋擬議而有準矣」。這段話相當於對於神宗十二個排比句的概括。「興邦之遠略,善俗之良規,匡君之格言,立朝之大節」,從治國到為官之道,說得更為簡明。接著的那句,「其於前言往行,蓋兼畜而不遺矣;其於裁量庶事,蓋擬議而有準矣」,是說該書對於前人的言行得失,兼收並蓄記載精詳;對於諸事的裁量處置,能給出可資參考的見解。因此,他感慨說,現在國家建立專門的出版機構興文署,擬刊刻各種傳世經典,第一部就選《資治通鑑》,真是知道輕重緩急,選得非常好啊:「可謂知時事之緩急而審適用之先務者矣。」
王磐的第三層意思是勉勵的話,希望這部《資治通鑑》的出版,能夠在十年之內帶來治國理政人才輩出的局面:「今是書一布,不及十年,而國家人材之盛可拭目而觀之矣。」為什麼這麼樂觀呢?他舉了兩個例子,當初圯上老人出袖中一書,而留侯張良研讀後就成了劉邦的國師;北宋穆脩(字伯長)雕版印刷可供士人閱讀的《韓昌黎文集》,為古文運動推波助瀾,天下文風為之一變。所以王磐說:「噫!遐鄉小邑,雖有長材秀民,響慕於學而無書可讀,憫默以空老者多矣。是書一出,其為天下福澤利益,可勝道哉!」
從王磐的序言中,我們完全可以體會出,這位官至宰輔、享年逾於九十的政治人物,是如何重視《資治通鑑》對於官員們提升自己治理能力的意義。
(這本是普及讀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