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池丘壑 兩宋煙霞
——讀孫志剛先生山水畫有感
近日,偶然讀到孫志剛先生的寫生山水,我不禁為之一振!似乎在這狹小的畫室一角,面對志剛兄的寫生作品,如透過平視的小軒窗,看到了一山掠過、萬峰聳峙的場景,這是一幅幅多麼富有五代兩宋意味的畫面,記憶的蒙太奇在腦海不斷地搜索著,展現在我們的面前。
荊浩的「全」——「雲中山頂,四面峻厚」的雄偉盛闊;
關仝的「壯」——「筆簡體勁,氣凝勢壯」的高遠精深;
董源的「真」——「幽深繁茂,蒼厚華滋」的平淡天真;
巨然的「潤」——「老辣空靈,生機流蕩」的煙嵐氣象;
李成的「靜」——「老邁蕭索,奇絕清曠」的惜墨如金;
範寬的「雄」——「蒼勁古樸,氣勢雄壯」的宏闊氣度;
李唐的「厚」——「蒼茫堅勁、峻峭雄健」的渾厚氣勢;
郭熙的「淨」——「俊巧老成,虯勁明潔」的靈動飄渺;
馬遠的「硬」——「勁利闊略,深邃雄奇」的清遠簡練;
夏圭的「平」——「雄放蒼健,淋漓滋潤」的渾融自成;
米芾的「簡」——「落拓率然,隨意點厾」的獨立意味。
……
有人不禁會問我,中國山水畫的高標從哪裡來?這一直是大家熟知而又迷茫的問題。中國山水畫的高標從大自然而來,從寫生而來,從畫家對自然、人文的認知和提煉中而來。所以,寫生對畫家一生來說是多麼的重要。
比如:中國畫的一點一線、一維一體,如果僅僅依靠簡單臨摹和機械複製,不可能有深刻的認知,更沒有自己的主觀生發,因而缺乏藝術的生命力。有人會說學一點素描就解決這個問題了,這恰恰是個誤區!素描更多的忠實於物象,但它僅僅是一種非常樸素的寫生法。
中國繪畫的寫生法,尤其是山水畫寫生合乎於「道」,貴在「平、純、簡、靜」,志剛兄深諳此「道」,故而盡其所能,花大量的時間去寫生,提煉自己的點、線、面關係,提煉自己在紙上的疏密、濃淡、虛實布局,提煉成自己大腦中一直索求的物理、人文、天人關係的「法相」,使筆下的物、相、境高於生活的常理,高於大自然的常態,高於真實環境的覺悟,使之物外有物,境外生境,法外生相。
謝赫在《六法論》中云:一氣韻生動是也,二骨法用筆是也,三應物象形是也,四隨類賦彩是也,五經營位置是也,六傳移模寫是也。歸根到底在「氣韻」,氣韻從哪裡來呢?當然在畫家的主觀意識中:從認知——實操——提煉,從一點一畫的經營——通篇的擺兵布陣——畫家內心主旨的凸現,從主觀攫取——詩意的內化——人文精氣的外化,這便是氣韻之所「養」也!所以,在謝赫時代,氣韻作為品評標準和創作標準,主要是看作品對客體的風度韻致描繪再現得如何,而後漸漸涵容進更多主體表現的因素,氣韻指的是作為主客體融一的形象形式的總的內在特質了。能夠表現出物我合一的生動氣韻,至今也是繪畫和整個造型藝術的最高目標之一。
一個優秀的山水畫家,必定是一個在傳統和寫生中遊走的煙霞客,無論是五代兩宋的荊關董巨、範李郭馬…… 還是後來的趙孟、黃公望、王蒙、吳鎮…… ,都留下有大量的寫生理論或寫生作品。到清代的石濤,尤其推崇山水寫生,與大自然為伴,搜盡奇峰打草稿,以中國式視角遊心宇宙,仰俯天地,放懷物理,傳神造意,是所謂「外師造化,中得心源」(張璪)。若不外師造化,一味拘泥於古人成法,必定是千人一面,主觀臆斷,神思枯竭,筆墨空洞無神。不師造化,內心何來源力,不守其道,如何得其中,注入藝術的生機。志剛是這麼想的,更是這麼做的,因此,他能自得天機。
一次楊曉洋先生問我,中國畫如何創新?我說:首先要了解中國畫四要件是:「詩、書、畫、印」,傳統是最好的參照系、瞭望塔,但不是手中的「羅盤」和「導航儀」,因而要在中國式哲學的「天人合一」中實踐富有自身價值的「寫生法」,追求中國畫的四個準則:「平、純、簡、靜」,這是中國畫的要義。在寫生中尋求中國畫的自我「道觀」,才是畫家需要窮其一輩子的功課。
留心於志剛兄的作品與為人,是從他的獲獎作品《千秋寒月》開始。《千秋寒月》以圓明園為載體,以詩意一般的語言,勾起歷史的碎片,生活中的殘垣斷壁,或許以無法刺激後來人的感觀,但在寒冷的夜色中,一襲冷月駭然在額,激蕩悲愴的史事,竟然如英雄般涅槃而生,卻無法平復每一個國人的內心。無言的斷石與新生的枝節,寂寂然、悽悽然、愴愴然,被一個「寒」在清冷的月色中烘託而出,我突然想起王安石的《桂枝香·金陵懷古》:
登臨送目。正故國晚秋,天氣初肅。千裡澄江似練,翠峰如簇。歸帆去棹殘陽裡,背西風、酒旗斜矗。彩舟雲淡,星河鷺起,畫圖難足。念往昔、繁華競逐。嘆門外樓頭,悲恨相續。千古憑高,對此謾嗟榮辱。六朝舊事隨流水,但寒煙、芳草凝綠。至今商女,時時猶唱後庭遺曲。
讀《千秋寒月》,你總以為是在宋代李成《讀碑窠石圖》前,讓人不禁使人陷入一種蒼涼冷落的情境之中:一塊殘碑,幾株枯樹,原野悽涼。高處可通幽,或許,志剛如得李成心意,皆得鬼神相輔也。李成所表現出人世滄桑,往事如煙,不堪回首之感,表現出他憤世嫉俗、高傲孤寂之品格。《千秋寒月》畫中主體一如李成畫中殘碑,以淡墨染正側面,斑駁漫漶;環繞殘碑周圍的枯樹盤復,枝幹下垂如蟹爪,荒石孤立,荊棘枯草,所有的景物都烘託出無限悽愴之氣氛。
志剛兄與李成都是北方人,其畫風也有北派山水異曲同工之妙,在寒林平野中描寫了幾株歷盡滄勁的樹枝,同樣畫石碑,兩圖置境幽悽,氣象蕭瑟,枝椏奇勁參差,背景空無一物,杳冥深遠,寓無限悲涼於其中。畫石時同樣先勾後染,清淡明潤,饒有韻致。從志剛兄這件作品中不難看出,他當時的藝術構思和創作心境,與李成企圖展示其敏感而豐富的內心世界緊密相關。
「筆下一池丘壑,心中兩宋煙霞」——幽深的天際、荒寒的原野、矗立的石柱、孤冷的寒月,使人產生對逝去歷史的追憶和時代變遷的感慨。景物氣氛寂寥凝重,在山水畫中蘊含著耐人尋味的哲理,畫中的寒林虯枝,變化多姿,用筆尖利,石碑圓渾秀潤,挺拔勁健,與李成「氣象蕭疏,煙林清曠,毫端穎脫,墨法精微」的藝術特色是一脈相承的。
《千秋寒月》的成功,是畫家面對現實的主觀提煉,是畫家對寫生寫意精神的外化。有情有結的點,有虛有實的線,有濃有淡的墨,有意無心的白,在物象肌理、生命的律動、藝術的體驗中揮發成韻,這正是中國繪畫意象思維的核心價值和藝術特質。正如志剛兄畫胡楊,如歌如詩,如泣如訴,如李成筆下枯藤老樹,厚重雄健,老辣紛披,在洗鍊的筆墨中尋求人性的濃鬱。
在《愛我家鄉》一畫中,胡楊翠柳,蒼鬆勁柏,枯藤殘壁,河塬山道,山野小花,與山河共舞,與天籟同聲,煙靄空濛,遙接天際。這看似正是李成千年前最擅長表現的場景,如今卻躍然與志剛兄的牆頭、案側。宋人擅用絹,極富用線。李成用硬筆銳鋒,在絹上勾畫的松針、粗幹細枝、土坡石廓,線條瘦硬堅韌,即使不染墨,也神完氣足,所以他的畫,僅用淡墨作少量的烘染,給人以一種秀潤淡雅的享受。而志剛兄一支彤管在手,在中國山水畫的勾、皴、擦、點、染的技法中,遊刃有餘。攝取是最首要的,我們有了太多的泥古範本,北宋時期的山水畫已臻於成熟,將勾線作為其表現對象的最主要的手段,已不在是今人的障礙,到達到爐火純青的程度,亦未嘗不可。
孫志剛痴迷於速寫,他認為「山水寫生具有獨特的審美內涵和藝術魅力」"。明代王履有云:「吾師心,心師目,目師華山」,誠哉斯言!近年來,中國人物畫和山水畫的改革取得一定成就,藝術家披荊斬棘開闢了一條富有時代氣息的嶄新道路,形成了現代中國畫創作與傳統技法相結合的創作新模式。志剛兄的實踐證明他選擇了一條正確的創作路子,堅持畫速寫,深入自然、鄉間,強調對於自然的直覺感悟,師法造化,以自然為師,深入生活寫生,正是他創作的源頭活水。
最近,他的新書《唯美線描精選——孫志剛家園情懷》,由福建美術出版社出版的都是一幅幅鮮活的速寫作品,畫的是新疆、山西、山東,海南,行走中的北京房山區、門頭溝,生活中的田間、村頭。每一處舊居、每一棵老樹、每一塊殘石、每一條山道,都有他撫摸過的溫度,都有他觸動過的
激情,都有他感懷過的心境,都有他用心錘鍊過的深深眷戀!你會為他的《千山鄉路為誰歸》、《山西西潘鄉》、《老槐樹》產生家的依戀和回望,那是一種割捨不斷的情愫。因為,這裡是曾經養育著你的那塊鄉土,因為,這裡曾經賦予你藝術最初的養分,因為,這裡是鐫刻著你生命中最深的印痕,因為,這裡的一縷鄉愁能讓你徹夜不眠、熱淚盈眶!
《莊子·知北遊》:「其用心不勞,其應物無方」。《史記·太史公自序》:「與時遷移,應物變化」這裡包涵著人對相應的客觀事物所採取的應答、應和、應付和適應的態度。志剛兄待人接物從無事藝者的乖癖,只有率真和適意,這與他多年學會做嫁衣裳的工作是有關的,這從他發表和製作的數以萬計的題圖、插圖、尾花設計中,看到他的「小我境界」!
而在繪畫中追求「精神自我」、「胸懷大我」,在書山硯海中,納董源之神氣,味李成之體貌,煉範寬之骨法,吐元人之幽秀,揮明清之朗逸,在中國繪畫大山水觀的背景下,去「經營」自己的「位置」吧!
二0一九年十二月二日
泥古丁吳廣於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先行示範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