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陶淵明一生,外承五胡之擾,內繼八王之亂,還有桓溫、劉裕那樣有野心的權臣。他是一個大詩人,但他出生於哪一年,史無明文,以致生年有幾種說法(今定為365—427)。他八歲喪父,父親曾任太守,卻不知道他的名字叫什麼。他自己的名字有淵明、潛、元亮三個,究竟名是什麼,字是什麼,又眾說紛紜,沈約《宋書》中就說「陶潛,字淵明。或雲淵明字元亮」。《宋書》寫成,上距淵明之死不過六十年,已不能明確地說了。他的詩,四言詩也寫了不少,但和他的五言詩並觀,差距很大。這一字之微,藝術上卻像是兩種水平。他的五言詩,用通常的語言,寫通常的生活,隨隨便便寫些隨時在發生的事物,不用過高的嗓音卻唱出了高妙的歌曲,不在斧鑿上過分用力,卻把一條可以讓人遊賞的山徑開出來了,在當時算得上是一種前無古人的新興文體。特別是語言個性化方面,前人都沒有他那樣表現得鮮明。可是在南朝卻不被重視,《宋書》中只略稱他的志趣,對他文學上的成就未加評論。《宋書·謝靈運傳》中歷敘晉、宋詩人,也沒有提到淵明。劉勰《文心雕龍》中沒有提到他,鍾嶸《詩品》中只將他列為「中品」。這兩部書都是古代文論中的權威之作。到了唐代,才對他有所注意,但大多以詩歌形式作些即興式的紀念之詞,或借陶詩中故事如飲酒賞菊之類發揮一下,也沒有真正觸及陶詩文學上的成就。杜甫在《遣興五首》中說:「觀其著詩集,頗亦恨枯槁」,在《夜聽許十一誦詩愛而有作》中說:「陶謝不枝梧,風雅共推激。」白居易在《與元九書》中說:「以淵明之高,偏放于田園。」都是褒貶各半。到了宋代,對陶詩的賞析才形成高潮,如「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就是蘇軾第一個提出來,說「近歲俗本」有將「見南山」作「望南山」的,「則此一篇神氣都索然矣」(《東坡題跋》卷一)。同時也體現了蘇軾自己的欣賞水平。又如「刑天舞幹戚」,一作「形夭無千歲」,也是南宋周紫芝在《竹坡詩話》中提出來並予以糾正。總之,從宋代起,陶淵明詩文的聲名就大異於前代,直到清代和民國。但有的言過其實,有的強作解人,如說《閒情賦》是在「傷故主」。晚清的錢振鍠在《快雪軒全集》卷上中,卻有這樣說法:「淵明詩多不過百餘首,即使其篇篇佳作,亦不得稱大家,況美不掩惡,瑕勝於瑜,其中佳詩不過二十首耳。然其所為佳者,亦非獨得之秘,後人頗能學而似之。」這恐怕是對陶詩評論中最嚴的一個了。他說得是否完全正確,是另一問題,但這種多少帶些「異眾」精神的立論,卻是應該用青眼來看的。在學術上的諾諾連聲的時候,何妨有寥落的諤諤之聲呢。

宋代對陶詩這樣重視,一是隨著詩話數量上之增多,對詩的評論的機會也增加了。二是陶詩的衝淡質樸、時雜議論的那種風格,和宋人的口胃也有共通處。三是南渡以後,中原淪亡,而後人又對淵明有恥事二姓之說,即所謂義熙甲子之說,雖然有些人對這說法並不同意,但他棄官就隱,不願同流合汙,這一點卻是大家都承認的,因而南宋人對淵明的品格志節也就特別尊重。清朝亡後,連遺老中的漢人,也效法「義熙甲子」,不肯書寫漢人統治下的民國名號。這當然是怪事,卻說明陶淵明每逢動亂時代影響便越來越大。
鍾嶸說陶淵明「古今隱逸詩人之宗也」,曾引起好些人的非議,因為淵明在棄官後仍有他不忘時政的一面。其實,這話對絕大部分的隱士都適用的。朱自清先生在《陶詩的深度》中說:「朱熹雖評《詠荊軻》詩『豪放』,但他總論陶詩,只說:『平淡出於自然』,他所重的還是『蕭散衝淡之趣』,便是那些田園詩裡所表現的。田園詩才是淵明的獨創;他到底還是『隱逸詩人之宗』,鍾嶸的評語沒有錯。」就淵明的本願說,他也確實是想隱不想仕。其次,陶詩固然有魯迅先生說的「金剛怒目式」,甚至還有被蕭統譏為白璧微瑕的《閒情賦》,但他的主要傾向,他的整體,還是衝淡、恬靜和自然。周紫芝在《竹坡詩話》中舉陶詩《讀山海經》的「亭亭明照(指竹),落落清瑤流(指水)」兩句,說:「豈無雕琢之功。」這兩句是否可看作「雕琢之功」,固一疑問,即使如此,畢竟只是個別而非全貌。
如果說,陶淵明有什麼偉大地方,那麼,他的偉大就在於真實,他的隱居確是連靈魂一同隱居的。田園詩裡說的話,都可以使人相信不是假話,不是賣弄清高,不像看某些隱士的作品,還要讓人想一想:是不是老實話?鍾嶸說:「每觀其文,想其人德。」這話是對的。許顗《彥周詩話》說:「陶彭澤詩,顏、謝、潘、陸皆不及者,以其平昔所行之事,賦之於詩,無一點愧詞,所以能爾。」也就是不虛假的意思。隱逸並不是我們所要提倡的行為,它的本身終究是消極的,但在陶淵明的隱逸生活中,還是能表現出他的本色。
這裡試以《歸園田居五首》中前三首為例。
這一組詩是他辭去彭澤令的次年所作,時年四十二,也是陶詩中最有層次之作。他對朝夕相見的普通事物,都是從感情上來評論它們。
第一首中,有地幾畝,屋幾間,後簷有哪些樹木,前堂有哪些花果,遠望村落,近看墟煙成何景色,狗在哪裡叫,雞在何處啼,門庭沒有塵雜,所以虛室才有餘閒。前因後果,左顧右盼,「大舍細入」,瑣瑣寫來,不慌不忙,卻又顯得大氣盤旋。詩是千百年前的人寫的,但這些景物,卻又活動在我們的可見性之中。
第二首,因為地處野外,人跡稀少,由靜到動,便將門關上,來到田頭去找鄉人。相見之下,要說的便是桑麻已經長大。「相見無雜言,但道桑麻長」,「無雜言」是說沒有世俗的客套話,三字中有人情,有性格。接下來「桑麻日已長,我土日已廣」。將桑麻長重提一筆,加強詩人聞語後的內心感受,並由桑麻想到土地,自然極了。一切有個性的作品都是不帶做作痕跡的。末兩句「常恐霜霰至,零落同草莽」,補足他的欣慰心情。因為他老是擔心霜霰會傷害桑麻,和雜草一同零落,如今桑麻日長,才始了卻心願。元人劉履以為這是憂朝廷將有傾危之禍,未免熱心過頭,實也是一種標籤。
第三首,草盛苗稀,生怕豆不能長,只好早夜都到田間治草鋤土。道狹露多,務農本是苦事,但能和自己的志願不違反,還是人生一樂。末兩句「衣沾不足惜,但使願無違」,卻要從深一層去理解。衣服上沾著一點露水,本來談不上惜與不惜,但詩人在這裡是和惜衣沾作為對立概念而存在的,即與不違願形成矛盾:要麼是為了惜衣沾而離開田園,要麼是任憑露水沾衣而安居田園。詩人選擇了後者。這兩句詩就有更高的哲理上的意蘊。蘇軾在《東坡題跋》卷二中說:「覽淵明此詩,相與太息。噫嘻!以夕露沾衣之故而犯所愧者多矣。」意思說,為了不肯隱居而在濁世中做了愧負操守的事情的人太多了。雖是借題發揮,比上述劉履的話要貼切些。
這首中的「常恐」兩句和第二首中的「衣沾」兩句,前者是願望經過恐懼而實現,寫情緒;後者是願望從無恐懼中去獲得,寫意志。
如果從歷史的真實看,陶淵明時代的農村當然極其殘破黑暗,天災人禍決不會放過它,因而要說他「美化現實」也可以。但作為詩人的陶淵明是在寫詩,詩總是傾向美的。他對當時的那種政治生活是厭惡的,對農村生活卻有感情,因而在寫他的周圍世界時,總是要把注意力主動地集中在能使他得到穩定、和諧的快感的對象上,並把它們馴服於自己的欣賞趣味上來完成。他的田園詩所以具有平衡性的特色,就因為他在歸隱後願望既已實現,因而精神生活上得到安寧從容的保證的緣故,因而一些與此相反的雜質也就被剔除,如同他寫「野老」時總是寫他淳樸可愛的一面。魯迅先生在《這也是生活》中曾說畫家不會畫毛毛蟲、癩頭瘡、鼻涕、大便。儘管在生活裡是很普遍的。
陶淵明的時代是病態的、醜惡的,但他在田園詩裡表現的感情、趣味還是健康的、高潔的,給予我們的感染作用還是正大於負,還不至於把人引導到庸俗淺薄、邪惡油滑的那種趣味上去。我們太需要談得上高尚的趣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