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科學發展日新月異,科技知識的半衰期極短,如果只掌握一些具體知識卻缺乏科學精神,幫助普通民眾提高科學素養的效果不大,卻一定會誤導民眾。遺憾的是,過去的科學教育偏重具體知識,而忽視科學精神,結果常常是科普人士反而更加缺乏科學精神。如此一來,科學普及反而往往成為傳播錯誤觀念的淵藪。我把這一不正常的現象稱之為「科普悖論」。
自上世紀90年代以來,在中國近代思想史、心理學、教育學等領域中,長期以來流行的「科學主義」開始受到批判,在科學哲學、科學史、科學社會學領域中,至少極端的科學主義已經少有提倡。只有科普界很奇怪,原教旨的科學主義仍然甚囂塵上,很有影響,學術和思想的落伍顯現無疑。我以為,這正是中國科普界「科普悖論」的典型表現。
眾所周知,西方近代科學的兩大支柱是邏輯與實驗。中國沒有產生出近代科學,一個不可忽視的原因就是,相對來說,中國古人缺乏對於邏輯嚴格性的狂熱追求。無論是公孫龍這樣的「名家」,還是重視邏輯的墨家,在中國古代思想的發展史上都處於影響較小的邊緣地位。唐朝玄奘西行求法,帶來了印度佛教中分析和認識論色彩最強的唯識宗教義,也帶回了古印度高度發達的邏輯(因明)。然而,雖然玄奘在中國佛教史上的地位舉世公認,但是唯識宗卻三傳而歇,因明最後也少有傳承。中土流行的禪宗和淨土宗等都不以邏輯和分析見長。就佛教本身而言,這自然有其深刻的因緣,也很難簡單地判斷結果的優劣。然而不可否認的是,國人對邏輯不夠重視的傳統,構成了發展近代科學的重大障礙。
因此,北京大學吳國盛教授在北京市科協主辦的首都科學講堂上演講《什麼是科學》時,特意介紹了最能體現古希臘人重視邏輯的「芝諾悖論」,是很有見地的。吳教授頗有先見之明地特別提醒:「我們中國人聽這個問題就說:『你就是狡辯,怎麼追不上呢?你是開玩笑。』不是的,他們很認真。芝諾的觀點推動了西方數學和邏輯的發展。這個難題目前也不能說得到很好的解決。」
然而,令人大跌眼鏡的是,就是在這樣明確提醒和特別說明之下,居然有些資深的科普人士仍然不能理解,反而一本正經地論證兔子的確可以追上烏龜。他們甚至呼籲,「在推廣學習科學知識的同時,必須倡導科學精神和科學方法」,這就更具有諷刺意義了。
我想,在沒有接觸吳教授的講演內容之前,因為缺乏哲學史和科學思想史的知識和訓練,缺乏對邏輯精神的理解,大概許多國人都會有類似看法。但是,這樣的認識如果發生在專業的科普人士身上,就耐人尋味了。也許是,長期在知識單向傳播的「缺失模型」中受到薰陶,而缺乏反省和自我批判態度的緣故吧。無論如何,由「芝諾悖論」引發的反應確實彰顯了「科普悖論」的嚴重性。
說句實話,我雖然不太認同某些傳統科普人士的許多理念,但他們畢竟為科普事業作了他們的貢獻,既有功勞也有苦勞,應該受到尊重。本文的目的主要是想從學理上闡明這樣的觀念:從傳統科普向科學傳播的理念轉變果真刻不容緩,科學傳播事業的確需要引入科學哲學、科學史、科學社會學等學科的資源和教育。因為只有這樣,才能消除令人心情沉重的「科普悖論」。
(作者為清華大學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