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之河浩浩湯湯,流過無盡歲月,帶走無窮人們。這無窮的人們,貌似時空阻隔,但基本情感卻是相通的,這就使得我們能夠讀懂之前人們的作品,也使留存在作品中的我們,能夠被後人理解。正如王羲之在《蘭亭集序》所言:
因此,有些僅僅屬於個人片刻的私密感受,卻成為了人類永恆的公共經驗,無數次被後來人,感同,身受。
人生在世,誰都有一些形單影隻和孤苦無依的時刻,這時候,我們大概會自然而然想起公元697年,陳子昂在幽州臺上的悲嘆和淚水: 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讀著讀著,我仿佛看見:那高高的幽州臺上,陳子昂憑風而立、舉目四望,涕泗橫流。他揮舞飽蘸著半生血淚的大筆,向天空和大地,寫下這足以驚天地、泣鬼神的22個字,把曠世無解的孤獨,銘刻進歷史深處。從此,每個人的心都成為一面牆壁,餘音繚繞,嫋嫋不絕。 我們在千載之前的陳子昂身上,窺見了某種深刻的真相:孤獨,是人生的必由之路,無處可逃,也逃不脫。 第一重:無人陪伴,生活清冷。王維「獨在異鄉為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李清照「輕解羅裳,獨上蘭舟」抒寫的,即是這種孤獨。 第二重:懷才不遇,生命落空。其典型代表,便是《登幽州臺歌》。 第三重:遠離紛擾,超然物外。比如陶淵明,讀一讀「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和「棲棲失群鳥,日暮猶獨飛」等飲酒詩,我們就能知道,陶淵明是如何執著地選擇了孤獨,並享受著孤獨。 第一重境界的孤獨,可解,親朋團聚、推杯換盞之際,孤獨即被快樂消解;第三重境界的孤獨,無須解,生命的樂趣與孤獨的感受相輔相成。正如夏立君在《時間會說話·人類是個「懷鄉團」》中說: 存在的孤獨是必然的。區別在於是主動孤獨還是被動孤獨。人們體驗到的孤獨大都是「被動孤獨」,是不得不孤獨。而陶淵明是主動孤獨,他主動接納這份孤獨人生。 讓人痛苦不堪以至於被反覆抒寫吟唱的,是第二重孤獨:懷才不遇,生命落空,年華虛度,功業無成。 這種孤獨是被動孤獨,是個人慾解而完全不得解的孤獨,是心比天高命比紙薄的無可奈何,是拼盡全力與命運抗爭而終於敗下陣來的心有不甘和茫然失措。 尋找存在感,是人類永恆的命題;刷存在感,是人們樂此不疲的事。立德立功立言,便是人類刷歷史存在感的普遍方式,是速朽的肉身對永恆的精神存在的執念。功成名就,因此不僅僅是為著此生的完成,更是為著未來的被記取。只要懷才不遇的悲劇存在,只要功不成名不就的故事依然上演,第二重孤獨,便屢見不鮮。屈原「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的行吟澤畔是如此,阮籍「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的窮途而哭是如此,李白「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是如此,辛棄疾的「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見吾狂耳」亦是如此。
這種懷才不遇、生命落空的孤獨,常常伴隨著巨大的委屈。盧藏用《陳氏別傳》如此評價陳子昂的一生:
才可兼濟,屈而不伸。行通神明,困於庸豎。(庸豎:鄙陋之人。)皇權至上時代,生死榮辱都繫於統治者一人、一念之間,懷才而遇全靠運氣,懷才不遇、明珠暗投卻是生命的常態。讀辛棄疾的「卻將萬字平戎策,換得東家種樹書」,讀陸遊的「此生誰料,心在天山,身老滄州」,我們感受到的,是生命完全落空,此生徹底虛度的沉痛之感。陳子昂的《登幽州臺歌》,就是這樣一首用武無地、報國無門的沉痛之作。
它千百年來的感人至深的力量,就在於在短短22字之間,寫盡了人生的蒼涼、悲憤和無可奈何。後來人激賞而反覆吟哦《登幽州臺歌》,正是因為人生的蒼涼、悲憤和無可奈何,在某種程度上,高度相似,不可避免。
是的,人生的真相就是——我們都曾是或將是孤獨者。
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登幽州臺歌》大約創作於697年,為作者隨建安郡王武攸宜軍出徵契丹途中經幽州臺時所作。武攸宜才疏學淺而剛愎自用,陳子昂苦心進言而不被採納,反遭降級,故登上幽州臺憑高遠眺,慷慨悲吟。
短短22個字,視野開闊,意境雄渾,明朗剛健,是具有「漢魏風骨」的唐代詩歌的先驅之作,對掃除齊梁浮豔纖弱的詩風具有拓疆開路之功。清·宋育仁如此評價:
《幽州》豪唱,述為名句,如河梁贈答,語似常談,而脫口天成,適如人意。海內文宗,非虛譽也。 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這是渺遠時間裡的孤獨;天地之悠悠,這是廣袤空間裡的孤獨。在這浩瀚的時空裡,在燕昭王為求賢納才而修建的黃金臺上,報國無門的陳子昂,悲從中來,愴然涕下。男兒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那麼,陳子昂傷心的是什麼? 是傷心「天地之悠悠」嗎?天地無窮,這是客觀事實,陳子昂真正傷心的是,並不是天地悠悠,而是天下之大,卻沒有自己的立錐之地。悠悠,是一個常用而意蘊豐富的詞語。「悠悠」兩個字,有一種魔力,能夠輕而易舉地狀寫出時空的蒼茫和人類的渺小,如「黃鶴一去不復返,白雲千載空悠悠」,如「白雲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如「千古興亡多少事,悠悠」。時空永恆,而人,譬如朝露,轉瞬即逝。我覺得,像陳子昂這樣急於建功立業的人,這樣決意在大地上縱橫奔突的人,是不適合經常登高遠望、俯仰天地的。天地之闊大和永恆,會瞬間取消人間功業的意義。陳子昂涕泗橫流的一剎那,一定是在悠悠天地間,忽然感知到了自身生命的輕飄和易逝。 是傷心「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嗎?這也是客觀事實,每個人都只能佔據一個時代。所以,陳子昂真正傷心的,並不是不見古人和來者,而是能夠禮賢下士的古人和來者,見不到他陳子昂。正如辛棄疾所言——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見吾狂耳。 在同一年、同一地點,陳子昂還寫下了《薊丘覽古贈盧居士藏用》組詩,一共七首,標題分別為軒轅臺、燕昭王、樂生、燕太子、田光先生、鄒子、郭隗。所涉及的人物,不是明君,就是賢臣。同一年寫的《感遇·其三十四》結尾寫道:「何知七十載,白首未封侯」。馮唐易老,李廣難封,公元697年的陳子昂,是多麼落寞和傷感。君臣遇合何其難,長使英雄淚滿襟。
在這種時候,每一個有志於施展自己抱負的人,不是毛遂自薦,就是等待時機。絕大多數清高的讀書人,選擇了等待,期望等來諸葛亮「三顧茅廬」那樣的禮遇,而性格急躁的陳子昂,採取的策略卻是主動出擊。這次隨軍北徵契丹的機會,便是陳子昂主動爭取的。36歲,陳子昂被誣陷入獄;37歲,平反,在出獄之後寫的《謝免罪表》中,陳子昂主動請纓:
臣伏見西有未賓之虜,北有逆命之戎,尚稽天誅,未息邊戌。臣請束身塞上,奮命,庭,效一卒之力,答再生之施,庶陛下威命,綏服荒夷,愚臣罪戾,時補萬一。可惜,陳子昂生逢盛世、有濟世之才,而又處處主動出擊,卻仍是功業無成,這大概才是他俯仰天地古今、愴然涕下的真正原因。
讀陳子昂傳記,我發現,陳子昂短短42年的生命中,總有一種「我怕來不及」焦慮,他總是著急地想要完成什麼、證明什麼、成就什麼。
子昂十八未知書,以富家子,尚氣決,弋博自如。它日入鄉校,感悔,即痛修飭。(弋博:射獵博戲。)
——《新唐書·陳子昂傳》
那麼,陳子昂十八歲以前在做什麼?鬥雞走狗,賭博豪飲。但,從18歲始知書,到21歲初次出蜀,遊太學,不過三四年的時間,陳子昂就寫出了被元朝方回譽為「唐人律詩之祖」的《白帝城懷古》:日落滄江晚,停橈問土風。
城臨巴子國,臺沒漢王宮。
荒服仍周甸,深山尚禹功。
巖懸青壁斷,地險碧流通。
方回甚至說,將這一首詩放在杜甫的詩集中,也很難分出高下。
所以,我們可以想見,陳子昂在這三四年的時間裡,是以一種怎樣的瘋狂在學習。他要在短短的三四年的時間裡,把過去流逝的光陰全部追回來,還要實現對同輩人的趕超。
盧藏用《陳氏別傳》講到陳子昂這段經歷:
嘗從博徒入鄉學,慨然立志,因謝絕門客,專精墳典。數年之間,經史百家,罔不該覽。尤善屬文,雅有相如、子云之風骨。初為詩,幽人王適見而驚曰:「此子必為海內文宗」。 讀陳子昂的少年經歷,不能不想起李白。兩人都出生富商家庭,少年學道,後來立志攻書。但陳子昂又與李白不同,李白除了吹過幾句「但用東山謝安石,為君談笑靜胡沙」的牛皮外,政治上鮮見切實可行的主張。而陳子昂不僅文才出眾,政治才能也無與倫比。22歲遊歷西京,陳子昂寫下一百多篇策論,可惜都壓在箱底,無人賞識。酒香也怕巷子深,陳子昂等不及了,24歲那年,他在長安城的大雲光明寺上演了一場驚世駭俗之舉——為了吸引大家來看他寫的策論文章,他策劃並當眾砸碎了一架價值百萬緡的波斯古琴。這一場在我們今天看來非常成功的自我炒作,收效明顯。陳子昂從此名聲大噪,也順利地高中進士。但唐朝官制,中了進士,並不意味著飛黃騰達,有些人可能一輩子都沒有機會正式當官。靜待花開,並不是陳子昂的風格。這一年,發生了一件大事,唐高宗李治駕崩,圍繞靈柩應該歸葬西京長安還是就地安葬東都洛陽的問題,朝廷分成兩派。陳子昂向武則天上《諫靈駕入京書》,盛言東都勝塏,可營山陵。全文縱橫開闔,充分體現了他的政治才能,而落款卻是「梓州射洪縣草莽臣陳子昂」。
一介布衣,卻敢上書諫阻靈駕西歸入京,陳子昂真是膽大包天,觸怒天顏,這可是要株連九族的。難怪《唐才子傳》如此評價:子昂貌柔雅,為性褊躁,輕財好施,篤朋友之義……
褊躁,和褊急同義,氣度偏窄、脾氣急躁的意思。體弱多病的陳子昂,卻偏偏有急躁的脾氣,這使他的一生總處在激烈衝突之中。
老天有眼,陳子昂上書成功了!他遇見的是武則天,一位不走尋常路的女皇帝。
時皇上以太后居攝,覽其書而壯之,召見問狀。子昂貌寢寡援,然言王霸大略,君臣之際,甚慷慨焉。上壯其言而未深知也,乃敕曰:「梓州人陳子昂,地籍英靈,文稱偉曄,拜麟臺正字。」——盧藏用《陳氏別傳》
陳子昂快速實現了從新科進士到朝廷命官的跨越,還獲得了當時實際當權者「地籍英靈,文稱偉曄」八字評價。偉曄,是盛美鮮明的意思。這可是一個極高的評價。
最高統治者的文學鑑定,無疑是陳子昂文學生涯的高光時刻,一時間,陳子昂的百篇策論盡數付印,洛陽再次紙貴。《陳氏別傳》如此記載:時洛中傳寫其書,市肆閭巷,吟諷相屬,乃至轉相貨鬻,飛馳遠邇。
這種盛況和榮光,在有唐一代,可真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了。
24歲的陳子昂前途光明,來日可期,看上去一切都很好。可是,不!榮光只是一種假象,一地雞毛才是真相。
麟臺正字,即秘書省正字,正九品下,掌刊正文字。這個職位,離陳子昂的王霸大略,隔著十萬八千裡的距離。陳子昂終其一生,官職僅止於正八品言官右拾遺,始終未曾靠近過權力中心,真可謂是「一生襟抱未曾開」。《新唐書·陳子昂傳》收錄了陳子昂的很多政論文章,涉及了武則天時代的諸多重大政治事件與行為,如靈駕西遊、邊防問題、討伐生羌、酷吏淫刑、人才任用等。我一篇篇細細讀來,覺得陳子昂真當得起「雄才大略」這四個字。
但是,武則天欣賞的只是陳子昂的文才,陳氏的諫諍之詞,受到武則天的讚賞,卻並未被真正採納。在這一點上,陳子昂的命運又和李白很像。他們兩個,都只是最高統治者的文學侍從。盛世需要華章,他們的詩文,便是太平盛世的錦上之花,是統治者們志得意滿時的快意消遣。在職默然不樂,私有掛冠之意。
——盧藏用《陳氏別傳》
這就是陳子昂擔任右拾遺時處境和心境,但陳子昂別無選擇。
「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這是封建士大夫唯一的出路。帝王是唯一的,別無二家,所以,即使清高如屈原、耿介如司馬遷、狂放如李白、曠達如蘇軾,也都或多或少地具有「侍妾心態」,莫不希望帝王能夠在人群裡多看自己一眼。陳子昂的悲哀在於,帝王已經多看了一眼、甚至是高看了一眼,卻仍然沒有機會一展宏圖。武則天是識貨的,但那是一種買櫝還珠式的識貨。帝王的興趣,在櫝;而陳子昂,自許是珠。可是,陳子昂並沒有臣服於宿命的安排,仍在抗爭。697年,陳子昂在建安王武攸宜軍中擔任參謀,前軍大敗,陳子昂進諫,言辭懇切,甚至急吼吼地提出:大王誠能聽愚計,乞分麾下萬人以為前驅,則王之功可立也。
陳子昂具有遠見卓識,也願意衝鋒陷陣,但是武攸宜卻因為陳子昂是書生文士,並不採納他的建議,更別提讓他親自帶兵打仗了。過了幾天,陳子昂繼續進諫,武攸宜依然拒絕,還將陳子昂降級為軍曹。陳子昂知道武攸宜不是他的伯樂,也知道幽州不是他的用武之地,便不再進言。鬱悶至極,他登上幽州臺,吟出了千古絕唱:
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尋常人寫懷才不遇的處境,容易寫得悲悲戚戚。可是,陳子昂卻寫得慷慨激昂。能夠把人生最痛苦的感受,寫得如此壯闊宏遠,陳子昂無愧於「海內文宗」的稱號。
陳子昂性格急躁,一生都害怕來不及,所以一直都是急吼吼地想證明什麼。42歲那年,在家為父守孝的陳子昂被縣令段簡誣陷入獄。段簡是武則天時代有名的酷吏,誣陷陳子昂的原因,一是貪戀他家的財富,一是在同朝為官的時候,曾有過過節,於是附會文法,羅織罪名,將陳子昂關入大牢。陳子昂本來瘦弱,又因為父親去世而形銷骨立,擔心逃不過此劫,在牢中為自己算了一命——卦成,仰而號曰:「天命不佑,吾其死矣!」於是遂絕。
——盧藏用《陳氏別傳》
一代才子,海內文宗,律詩鼻祖,就這樣冤死獄中,遺憾落幕。他擁有了別人夢寐以求的財富和才華,也有最高統治者的知遇天恩,卻仍然無法完成自己最執著的理想——建功立業,贏得生前身後名。
「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這是孔子的遺憾;「老冉冉其將至兮,恐修名之不立。」這是屈原的擔憂。不知道篤信天命的陳子昂,是否預知自己的短命,但他急於功成名就,應該根源於時間流逝、年華虛度的巨大恐慌。
是的,存在的孤獨,一定伴宿著時間流逝的焦慮。
天地悠悠,人生匆匆,人的一生,真如白駒之過隙,轉瞬即逝。對時間流逝的焦慮,在一般人那裡,會引出及時行樂的頹廢思想,《古詩十九首·十五》所言「人生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遊!為樂當及時,何能待來茲?」便是典型代表。
但是,在勇士那裡,時間的焦慮,卻轉化為加倍努力的志氣和不白活一回的決心。陳子昂就是這樣一個與命運抗爭的勇士。他的《登幽州臺歌》之所以冠絕古今,除了以文字取勝,更以氣格取勝。如果沒有陳子昂短暫但是執著追尋的一生做註解,《登幽州臺歌》便只是萬千嘆息中的一聲而已;有了陳子昂愈挫愈勇的一生,《登幽州臺歌》便不僅僅是失意士子的孱弱嘆息,而是末路英雄的慷慨悲歌。 陳子昂一生,兩次從軍,兩次被貶,兩次下獄,年僅四十即歸隱,旋即憂憤而卒。讀《登幽州臺歌》,想陳子昂的一生,我不禁想到中國神話裡的刑天,揮舞幹戚,與不知來自何方的命運之神抗爭;我也想起希臘神話裡的西西弗斯,推著石頭,一次又一次地向山頂不停攀登。也許存在的孤獨,本身,就是存在的方式之一;也許,時間的焦慮,本身就是佔有時間的明證,所以,陳子昂的曠世孤獨,才從苦走向了痛,從痛走向了美——走向了人類共通的經驗,打動了無數人,也包括今天的你我。因為存在的孤獨,我們和陳子昂站在同一條時間的河裡,共沉浮,同悲喜。至此,我們不妨再回憶一下孤獨的三重境界:
第一重:無人陪伴,生活清冷。
第二重:懷才不遇,生命落空。
今天,《登幽州臺歌》對於個體生命的現實意義何在?我想,不僅在於為我們生命的某個時刻提供幾聲嘆息,更在於提醒我們,如何面對並破解人生的第二重孤獨,欣欣然過好每一天。千裡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懷才不遇、生命落空,對於很多人來說,是宿命一樣的存在,不過,很多人,仍然有自己的救贖之道——而陳子昂的一腔悲愴、兩行熱淚,顯然不是今天的我們,所需要的解藥。王維是孤獨的,他的救贖之道,是讓生命著落在山水田園之間。在安史之亂中被迫出任偽職而終於全身而退的王維,洞穿了人生的真相,不再執著追尋,而是讓生命順其自然地行進,「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王維寄情山水田園,最終成就了「詩佛」的清新淡遠,自然脫俗。張九齡是孤獨的,他的救贖之道,是讓生命著落在精神自足上。張九齡的《感遇》有言:「蘭葉春葳蕤,桂華秋皎潔。欣欣此生意,自爾為佳節。誰知林棲者,聞風坐相悅。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大概因為有「何求美人折」的本心和定力,一代名相張九齡雖也剛直不阿、也命途多舛,但是依然風度翩翩、氣定神閒,不如陳子昂總是一副著急焦慮的姿態。同樣以蘭草入詩,陳子昂在《感遇·其二》是這樣寫的:「蘭若生春夏,芊蔚何青青!幽獨空林色,朱蕤冒紫莖。遲遲白日晚,嫋嫋秋風生。歲華盡搖落,芳意竟何成?」文字之間,充滿了時光流逝、生命落空的焦灼。晚年的杜甫,是孤獨的。他的救贖之道,是讓生命著落在家國情懷上。「萬裡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可是,即便這樣,杜甫沒有絲毫放棄憂國憂民的立場,沒有專注個體的悲喜,仍然是「戎馬關山北,憑軒涕泗流」。 而蘇軾,其實是被我們誤解了的最孤獨的一個人。李澤厚《美的歷程·蘇軾的意義》中如是寫:蘇軾一生並未退隱,也從未真正「歸田」,但他通過詩文所表達出來的那種人生空漠之感,卻比前人任何口頭上或事實上的「退隱」、「歸田」、「遁世」要更深刻更沉重。因為,蘇軾詩文中所表達出來的這種「退隱」心緒,已不只是對政治的退避,而是一種對社會的退避……是對整個人生、世上的紛紛擾擾究竟有何目的和意義這個根本問題的懷疑、厭倦和企求解脫與捨棄。
讀「寄蜉蝣於天地,渺滄海之一粟」,讀「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我們難道不會猝然之間,就被其中的孤獨和蒼茫擊中麼?然而,蘇軾畢竟是蘇軾,他用一生給自己了開了一副破解孤獨的靈丹妙藥——那就是回到熱熱鬧鬧的人世間。蘇軾一生,文學、書法、繪畫都精通,釀酒、制墨、種田都嘗試,為官一任就造福一方。以前,我覺得蘇軾是無可救藥的樂天派,但是,現在看來,蘇軾是想以熱鬧歡騰的人世間,抵禦人生的空漠和孤獨啊。「我欲乘風歸去,惟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乘風歸去和活在人間兩者,蘇軾最終選擇了留在人間。 這其實也是蘇軾,開給人間萬千孤獨者的解藥。如果我們不能夠做到像陶淵明一樣,完全放棄外界,回到內心,自娛自樂,那麼,我們就要學著和這不完美的人生妥協,在熱熱鬧鬧的人世間,盡力而為。 蘇軾寫下這首《水調歌頭》的時候,是39歲,正與陳子昂寫下《登幽州臺歌》的時候同年同歲。歷史驚人地安排這兩個曠世孤獨的男人,在四十不惑的門檻前停留,思考:一個寄情於千裡之外,一個正念於天地之間,境界都是開闊而雄渾的,但是,一個欣然,一個愴然。這是兩個人性格的迥異,也預示了兩個人結局的大不同。
六十歲的蘇軾從海南歸來,仍然能夠豪氣幹雲地說「九死南荒吾不悔,茲遊奇絕冠平生」,面對死亡,非常平靜地相信自己平生未作惡,不會下地獄。42歲的陳子昂,在獄中蒙冤,帶著對宿命不可抗拒的相信,憂懼而絕。
陳子昂死後歸葬家鄉梓州獨坐山。這個身前孤獨的曠世奇才,死後依然孤獨。他孤獨的身影,像一把銳利的楔子,嵌入中國文化的深處,讓後來者感時傷世,黯然神傷。
但蘇軾和陶淵明告訴我們,陳子昂的曠世孤獨,其實是可解的。 要麼,無限熱愛自己高潔的靈魂;要麼,無限熱愛這凡俗的人世間。孤獨如陶淵明,此身已近桃花源,怡然自樂,孤獨無須解;孤獨如蘇東坡,此心安處是吾鄉,執著人間,孤獨已然解。 朋友們,2020年,註定不平凡,註定不安定,註定有很多事情,讓你觸摸人生的荒涼和孤獨,但是,讓我們怡然自樂或者熱愛人間,在這不完美的時代,創造自認為完美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