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機在長水機場降落,坐上計程車的時候,原是有些擔心的。正是下班時間,會不會堵車呢?沒有。晚秋的昆明,天空蔚藍澄澈,沒有一絲浮雲。道路順,沒有一刻阻塞。我要去看老李,一個小時後就到了。假如她站在小區門口,手搭涼棚等待著,就像幾年前同事去看她,她就是這樣站在那裡等待的。
老李是我三十多年前雜誌社的同事,退休後回老家昆明住。我說過幾次要去看她的,是想向曾經共有的歲月致意吧。
我和老李認識的時候,她已過了知天命的年紀,供職於《為了孩子》雜誌。修長的體型,依然有著年輕時漂亮的身影。改革開放初,有一段時間我們學跳交誼舞,在嵩山路三樓會議室,用磚頭一樣的錄音機伴奏。老李當年在五七幹校幹農活,到河邊拉縴,不小心摔了一跤,右小腿腓骨、脛骨折斷。因接骨錯位,後來右腿比左腿短了一公分,行動不利索了。快三音樂響起來的時候,老李站起來邀請孫毅,兩位年齡相仿個性不同的前輩,很快在音樂中和諧地旋轉起來,殘疾的腿也沒有影響她。那時我們剛剛開始學,不知何故,教給我們的旋轉方向是和他們相反的,所以沒人能勝任搭檔。一曲終了,下一首響起時,老李又站了起來,依然只能邀請老孫。他們相扶優雅地向著一個方向旋轉,總能配合好,順暢和愉悅在空氣中蕩漾開來。老李素來認真嚴肅,不苟言笑,我在邊上看著,有意外,也有感嘆,在過去幾十年中,他們想過會有這一天嗎?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創的雜誌社很困難,市婦聯黨組老曹書記想辦法批到一輛小型尼桑二手車,用2萬多元買下,運送雜誌,接送客人,組織小型會議,去郊縣或上海周邊地區,頓時便捷起來。我們有車了,淺草綠的外殼,小麵包車大小的車廂,雖然經常要修,還是沾沾自喜的。
有一次,我們去松江,五六個人坐在車廂裡,一路談笑。出行就是這樣神奇,總會伴隨開心和嚮往。如今叫詩和遠方,放空或追夢,換一個場景,總有別一種體驗。窗外漸漸變了模樣,鋼筋水泥後退,空氣有了太陽照射下的氣味。田野,白牆黛瓦,嫋嫋炊煙。安靜下來的時候,突然,老李唱起了《索爾維格之歌》,是格裡格為易卜生詩劇《培爾·金特》譜寫的名曲。歌聲悠揚縹緲,是講究的美聲。我以前沒聽她唱過歌,還是這樣講究的美聲,那旋律在車廂裡迴蕩,仿佛給鬆弛的心情塗抹了溫暖和憂傷。我下鄉當知青時,因為寂寞,有陣子到處找關於唱歌的書,索爾維格,就是在那時知道的。那聲音,一波一波,往遠處去,往高處去,好像不會有結果。後來,老李還唱了幾句德沃夏克的《月亮頌》:星夜的天空上銀色月光,你的光芒照耀遠方。老李一定有很豐富的過去,但她幾乎從不說起。
老李脾氣倔,有時不好相處。老李申請加入中國共產黨,多年矢志不渝,直到臨近退休才獲批准。還是嵩山路三樓的會議室,支部大會上,老李讀自己的入黨申請,剛讀了第一句便哽咽,及至抽泣不能繼續,那一幕撼人心魄。老李是新中國成立時從昆明家鄉赴京,考進輔仁大學的,後來一直在中央和地方的新聞出版單位工作,隨時代起伏,這一路的磕絆,那一刻,萬般滋味湧上心頭。老李是認真的,她後來退休回到昆明居住,對按時交黨費等一直十分認真,延續著那一份真誠。
老李沒有到小區門口等我。兩個多月前,李晴氛遠行了。享年92歲。我站在她曾住過的現在空蕩蕩的房間,想像她最後的模樣,春城晚秋的夕陽,從窗戶外和煦地播灑進來。老李青梅竹馬的丈夫老楊,給我一本他晚年寫的回憶與思考,其中寫道:「晴氛在輔仁大學積極參加各種活動,被選為學生自治會文體委員,1950年底抗美援朝運動中報名參軍,積極組織文娛宣傳活動。她用《婦女翻身解放曲》的曲調,填上自己編寫的歌詞,痛斥美帝國主義的侵略,講明我國抗美援朝的必要,到學校附近的居民中去宣傳演唱。當時已是冬天,天氣很冷,得了氣管炎,仍然堅持宣傳演唱。」
1952年,時任北京日報記者的李晴氛,曾參加軍委總政宣傳部組建的調查組,到朝鮮工作過一段時間。晚年,老李在帶外孫時,告訴過孩子這些故事。今年疫情中,已經做了父親的外孫看到報上徵集當年去過朝鮮戰場的人員名單,立即想起外婆講的故事。組織上盡責地查找核實,老李被光榮地授予中國人民志願軍抗美援朝出國作戰70周年紀念章。消息傳來,老李已是彌留之際,她沒能等到親手接過紀念章的時刻。
祝賀你,老李!我想你會在意這個紀念章。我記得你的歌聲,也能想像你手捧紀念章時的笑容,滄桑,卻是多麼親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