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如《金瓶梅》、《紅樓夢》這般演繹一家一族日常生活瑣事的長篇小說,雖然一問世便令人嘖嘖稱「奇」,但在驚嘆之餘,讀者仍不免懷疑此類大量鋪陳生活細節的寫作模式其實另有深意,因此直到今天始終有人孜孜不息地「索」其「隱」去的「微言 大義」。
這種讀法當然和古典小說的「野史」血源有著密切關係,他們認為小說既為 「史鑑」,是故必有藏匿於文字背面,甚至被作者刻意隱去的史實可考。《紅樓夢》的 閱讀反應最可證明這種心態,從廿世紀初「舊紅學」的「索隱派」(例如蔡元培的《石頭 記索隱》、闞鐸的《紅樓夢抉微》等),到世紀末所謂的「考證索隱派」(例如霍國玲、霍紀 平、霍力君的《紅樓解夢》等),都是千方百計地想要找出小說隱含或影射的「真事」。
相比之下,《金瓶梅》的情況要好一點,畢竟它的傳布不及《紅樓夢》來得廣,「金學」 的開展亦較「紅學」來得晚,但是同樣有人抱持相同的閱讀信念,甚至公然指稱小說根 本不是隱喻、而是明指某(些)個政治事件。筆者和魯迅一樣,基本上是以「世情書」 作為《金瓶梅》小說類型的定位,所以自然要釐清《金瓶梅》有無微言大義這個問 題,並且提出拒絕「索隱派」讀法的理由。
目前所知最早的《金瓶梅》刻本,是有萬曆丁巳(四十五年)東吳弄珠客序的《新刻 金瓶梅詞話》,然而在這個刻本出現之前的二十餘年間,小說早就以抄本的形式流傳在 董其昌、袁宏道、袁中道、謝肇淛、屠本畯、王肯堂、王稚登、沈德符、馮夢龍、馬仲 良、李日華、沈倩、丘志充、薛岡、文在茲等人之中了。這些文人對《金瓶梅》普遍都 有「奇快」的閱讀感受,但是書中為幅不少的風月筆墨倒也令他們感到緊張,不少人紛 紛在朋友面前表態以撇清干係。例如董其昌明明覺得這部小說「極佳」,但是又對袁中 道表示此書「絕當焚之」。沈德符僅僅讀了幾卷小說便覺得「甚奇快」,然而面對馮 夢龍、馬仲良的出版建議,卻又因為怕引來「誨淫」批判而拒絕了。薛岡同意此書是 「有為之作」,但在友人文吉士面前也不免大罵:「天地間豈容有此一種穢書?當急投 秦火。」不過在稱奇/斥淫的兩極反應當中,袁宏道對這部小說倒是別有看法,他在 一封寫給董其昌的信中提到:
「《金瓶梅》從何得來?伏枕略觀,雲霞滿紙,勝於枚生〈七發〉多矣。」
枚乘的《七發》是漢初著名賦篇,全文借吳客之口告知楚太子,聲色犬馬之樂不若聖賢 妙言有益,因此是一篇典型的政治諷諭文章。袁中道在信中指出《金瓶梅》勝於〈七 發〉之處多矣,看起來似乎是發現了小說的政治諷諭本色,不料他在《觴政》卻又提出 截然不同的說法:
「傳奇則《水滸傳》、《金瓶梅》等為逸典,不熟此典者,保面甕腸,非飲徒也。」
《金瓶梅》在這裡變成茶餘酒後「佐談資」的消譴讀物,顯然袁宏道認為在政治諷諭之 外另有其閱讀取向。
前引袁宏道寫給董其昌的信,作於萬曆二十四年,是現今所知明人討論《金瓶梅》 最早的文字,距離萬曆四十五年《新刻金瓶梅詞話》的梓行有二十年時間,學界經常借 此推測小說抄本的流傳期限。不過這裡要強調的是,這時期文人有不少和袁宏道一樣注 意到小說的政治意味,例如屠本畯《山林經濟籍》稱:「相傳嘉靖時,有人為陸都督炳誣奏,朝庭籍其家。其人沈冤,託之《金瓶梅》。」沈德符提供的訊息更清楚:
「聞此為嘉靖間大名士手筆,指斥時事,如蔡京父子則指分宜,林靈素則指陶仲文,朱則 指陸炳,其他各有所屬。」
這兩條資料都指出著書另有政治意圖。然而不要忘了,沈德符自己的閱讀反應是「甚奇快」,他又提到好友馮夢龍的反應是「見之驚喜」、馬仲良也認為此書「可以療飢」,可見《金瓶梅》是一部既有政治寓意、讀來又讓人覺得痛快的佳作。
不過當時還有別的說法,袁中道提到:
「舊時京師,有一西門千戶,延一紹興老儒於家。老儒無事,逐日記其家淫蕩風月之事,以門慶影其主人,以餘影其諸姬, 瑣碎中有無限波,亦非慧人不能。」
另外,謝肇淛在為某個版本寫的一篇跋語也提到:
「相傳永陵中,有金吾戚裡,憑怙奢汰,淫縱無度,而其門客病之,採摭日逐行事,匯以成編,而託之西門慶也。」
袁、謝兩人的說法都差不多,也許是根據相同的消息來源,總之著書目的是沒有政治性解讀的。
萬曆四十五年《新刻金瓶梅詞話》的幾篇序跋,則不約而同地強調小說別有寓意。 欣欣子《金瓶梅詞話序》開篇即道:
「竊聞蘭陵笑笑生作《金瓶梅傳》,寄意於時俗, 蓋有謂也。」
東吳弄珠客《金瓶梅序》也說:「然作者亦自有意,蓋為世戒,非為世勸 也。」至於廿公《金瓶梅跋》更是直言:
「《金瓶梅傳》,為世廟時一鉅公寓言,蓋有所刺也。」
問題是,這裡的「蓋有謂也」、「蓋為世戒」、「蓋有所刺」、以及寓言 說,並未明白指出小說戒的是什麼、刺的又是什麼,也沒有暗示小說所謂是否影射政事。然而就算這些序跋意指小說假託宋朝、實寫明事,也不見得就是沈德符所說的:
「如蔡京父子則指分宜,林靈素則指陶仲文,朱則指陸炳,其他各有所屬。」
即便是,傳者不過遙遙虛指,何況小說是以西門慶及其妻妾姘婦為主角,蔡京父子等人不過 配角而已。總之三篇序跋透露出來的訊息是極有限的。
顯然,《金瓶梅》有無微言大義的討論,在明代讀者群間似乎不若「淫書」與否來得重要。就算到了清代《金瓶梅》評點家張竹坡那裡,最關注的恐怕也還是奇/淫之辨,他那一篇文字《第一奇書非淫書論》、以及共計百餘條的《批評第一奇書金瓶梅讀 法》、和各回回評大抵都是為了平反「誨淫」惡名。不過張竹坡另外還提出「寓意說」 和「苦孝說」,前者主要是從小說人物姓名的寓意尋找情節的內在聯繫,基本上無涉任何一種政治諷諭說;後者則是編派出一大段孝悌玄文,最後倏忽得出「則《金瓶梅》當 名之曰奇酸志苦孝說」的結論,為小說的著書目的提出了新的詮解。
張竹坡提出的「寓意說」、「苦孝說」,乃是為了替《金瓶梅》洗脫「淫書」惡名 的翻案文字,這正是「寓意說」不著邊際、「苦孝說」不知所云的原因。然而,《苦孝說》裡的一段文字又似乎暗示了什麼:
「至於生也,不幸其親為仇所筭,則此時此際,以至千百萬年,不忍一注目,不敢 一存想,一息有知,一息之痛為無已,嗚呼痛哉!......嗚呼,蒼蒼高天,茫茫厚 地,何故而有我一人,致令幻化之難也。故作《金瓶梅》者,一曰寒酸,再曰抱 阮,結曰幻化,且必曰幻化孝哥兒,作者之心其有餘痛乎!」
這裡把《金瓶梅》的作者寫成一個「其親為仇所筭」的孝子,並稱小說乃其含冤發憤之 作,很容易使我們想到前引屠本畯那段文字:
「相傳嘉靖時,有人為陸都督炳誣奏,朝庭籍其家。其人沉冤,託之《金瓶梅》。」
這個沈冤之人乍看極可能就是張竹坡「苦孝 說」的原型。然而,在屠本畯和張竹坡兩代之間,恐怕已有另外一種更具體的「孝子著書復仇」說法在發酵,如果下引康熙時人宋如鳳《稗說》這個講法不是捏造,那麼張竹 坡「苦孝說」的原型應該來自於此:
「世知《四部稿》為弇洲先生平生著作,而不知《金瓶梅》一書,亦先生中年筆 也。即有知之,又惑於傳聞,謂其門客所為書,門客豈能才力若是耶。滿洲痛父 為嚴相嵩父子所排陷,中間錦衣衛陸炳陰謀孽之,置於法。弇洲憤懣懟廢,乃成 此書。陸居雲間郡之西門,所謂西門慶者,指陸也。以蔡京父子比相嵩父子,諸 狎暱比相嵩羽翼。陸當日蓄群妾,多不檢,故書中借諸婦一一刺之。」
這條資料過去被視為《金瓶梅》作者「王世貞說」的肇端,殊不知此處所載,非僅是落實了沈德符所謂《金瓶梅》作者乃「嘉靖間大名士」的講法,而且還把沈氏「指斥時事」之說加以修改發揮,重新賦予小說政治諷諭的新解。然而必須特別指出的是,張竹 坡卻把「王世貞報父仇」的說法濃縮成「苦孝說」,把原先指證歷歷的政治聯想凍結起 來,因而他的《苦孝說》一文就完全看不出什麼政治寓意。
可是「王世貞報父仇」的說法,顯然已在有清一代蔓延開來,這可以從《寒花盦隨這條資料過去被視為《金瓶梅》作者「王世貞說」的肇端,殊不知此處所載,非僅是落 實了沈德符所謂《金瓶梅》作者乃「嘉靖間大名士」的講法,而且還把沈氏「指斥時 事」之說加以修改發揮,重新賦予小說政治諷諭的新解。然而必須特別指出的是,張竹 坡卻把「王世貞報父仇」的說法濃縮成「苦孝說」,把原先指證歷歷的政治聯想凍結起 來,因而他的〈苦孝說〉一文就完全看不出什麼政治寓意。
可是「王世貞報父仇」的說法,顯然已在有清一代蔓延開來,這可以從《寒花盦隨筆》、《闕名筆記》、《秋水軒筆記》、《消夏閒記》幾部清人筆記見到。傳言說王 世貞的父親王進《清明上河圖》畫於嚴世蕃,為湯裱褙(或說唐順之)識破,後遭陷遇害。王世貞為報父仇,特作《金瓶梅》獻世蕃(或說順之)以投其好,內容影射嚴嵩父子惡行,結果世蕃病足(或說敷在書頁上的毒藥害死順之)。各本筆記所載傳言不一,足見類似說法在清代流行的廣度,就像魯迅所言:
「案鳳洲復讎之說,極不近情理可笑 噱,而世人往往信而傳之,異說尚多。」
不過就像前面說的,明代那幾位讀過《金瓶梅》的文人固然也不排除小說可能有的政治性格,但是他們也表示出對小說的激賞。至於張竹坡則僅僅拿傳言編派出「苦孝說」,他的評點中心還是集中在世情摹畫上,從來 沒有意願在政治諷諭上加以詮釋。所以我們有理由相信,清人此類傳聞主要還是因為 《金瓶梅》之「奇」,所以才在著書目的上穿鑿附會,日逐發展出王世貞著書報父仇的講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