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丨羅拉
近百年來,中國社會幾經嬗變,對儒學及其價值的批判卻始終持續不斷,宋明理學更是首當其衝。無論是在洋溢著浪漫激情的倫理革命中,還是在充滿荒誕與嚴峻的政治批判中,「以理殺人」都成了人們鄙棄宋明理學的口頭禪。這樣的文化批判,在特定的歷史時期,有其適應社會發展的合理性;但當我們距離百年前的社會環境越來越遠時,人云亦云、不求甚解則使批判成了空洞的口號。
我們以為程朱與陸王執著於一較高下;心學與理學水火難容、勢不兩立;「存天理,滅人慾」就是對個體的扼殺。但定睛細察,不難發現那高昂的批判熱情其實與歷史、哲學素養的缺乏糾結一體、難分難解;捫心自問,不難發現其實我們並不了解「存天理,滅人慾」的本來所指。
8月21日,陳來帶著《宋明理學》一書做客新京報·文化雲客廳直播間,從宋明理學之正名、理學體系的特點及宋明理學的歷史定位三個方面,與讀者分享了他對宋明理學的理解,以及今天我們為什麼還需要了解宋明理學。
陳來,清華大學國學研究院院長、清華大學學術委員會副主任、清華大學文科資深教授。中央文史研究館館員、國務院學位委員會委員、教育部社會科學委員會委員、中國哲學史學會會長、中華朱子學會會長。著作多種,除「陳來學術論著集」十二種外,還有《孔夫子與現代世界》《仁學本體論》《從思想世界到歷史世界》《現代儒家哲學研究》等。
為宋明理學正名
宋明理學,不同於「禁欲主義」
理學體系誕生於北宋延續到清代,如果按其在中國發展的歷史來命名,宋明理學應該叫「宋元明清理學」。之所以沒有提「元」和「清」,因為元代基本上是宋代主流理學的延伸,清代對整個明代理學進行了反省批評,但中期以後它的學術轉向就從理學轉到樸學(漢學),陳來認為,「雖然宋明理學最重要,但也不能完全將元清理學抹殺,這是我們一般用宋明理學概念時要注意的。」
近代以來很多學者都不知道「存天理,滅人慾」的真正意義,陳來借鑑康德的思想論述這個問題。在康德三大批判裡的第二本《實踐理性批判》裡,康德分析用感性的經驗欲望做社會普遍的道德原則是不行的,他強調真正的道德行為一定是服從自己理性的命令,不能摻雜任何感性慾望和衝動。陳來認為,從孔子的「克己復禮」,孟子的「捨身取義」,到宋明理學的「存天理,滅人慾」,這些觀點和康德的立場其實是一致的。「天理」就是指當下時代普遍的道德法則,「人慾」指和道德法則相衝突的那些感性慾望,並非人所有的感性慾望。「把宋明理學的理欲觀說成是'禁欲主義』是不對的,把宋明理學的『理欲之辯』,等同於中世紀教會對教士的那種約束,也是不對的。」
宋明理學為何名為「理學」
把「天」理性化,代表了哲學的進步
宋明理學為什麼叫「理學」?「理」這個概念最直接的來源是先秦儒家思想裡的「天理」。而宋明理學中的「理」,不僅停在《禮記》對「理」或者「天理」的理解上。「理」的概念由宋明理學奠基人之一程顥首創,並根據概念建立了新儒學體系,他曾說:「吾學雖有授受,天理二字卻是自家體貼出來。」
程顥借用了《詩經》《尚書》裡三個概念「帝」,「天」,「神」,並對它們做了理性化的闡述,提出「天理者也」。意思是「天」就是「理」,「帝」是主宰的意思,「神」不是一般人所理解的鬼神或宗教的神,而是宇宙中能夠推動事物變化的一種微妙力量。這顛覆了商周文化中把「帝」和「天」當做人格神最高主宰的觀念,把它理性化,表達為「理」或者「天理」,是哲學上的重大進步。
程顥的「天者理也」,從宇宙論上奠定了「理」在這個體系裡的最高地位。他的弟弟程頤則提出另外一個命題:「性即理也」。「性」就是人的本性,人性問題從孔子時代到孟子、荀子,甚至到董仲舒、楊雄、先秦兩漢,都是一個重要的課題。「性善」,「性惡」,還是「善惡混」,爭論不休。「性即理也」不僅把天理定位為宇宙的本體,也把它定位為人性的本體,「天理」成為貫穿天人的統一原理。後來,在「程朱派」所代表的理學主流派以外,還出現了另一派心學。當時雖然不是主流派,但是經過元代和明代的發展,也變成了主流之一。心學的主要命題是「心即理也」,用「心」貫穿人的內心認識、情感,使得「理」的統攝力量更加周全。
宋明理學的歷史定位:
宋明理學不是沒落的意識形態
中唐開始,中國文化出現了三件大事:新禪宗盛行,新文學運動和新儒家興起。這三件大事持續發展到北宋,形成了主導北宋知識階層的一種新的精神表現。這種文化上的轉向,實際上跟唐宋之交中國歷史的深刻變遷相表裡。從魏晉到中唐,大趨勢是士族社會向著平民化的方向發展。
如果放大到世界史來比較,這三件大事在許多方面跟西歐近代的宗教改革、文藝復興類似。它雖然不是以工業文明、近代科學為基礎的近代化體現,但它是擺脫了中世紀精神的一種進步。陳來把它稱為「近世化」,並認為應該以「近世化」作為宋明理學歷史定位關鍵的切入點。近世化以世俗性、合理性、平民性作為基礎精神,是中世紀精神和近代工業文明的中間形態。類似的,日本學者堺屋太一提出「亞近代」的概念,指向近代靠攏但還沒有到近代的時代。他說北宋社會呈現一種近代型的高速經濟增長,北宋的政府組織、軍隊、城市、商業都充溢著一種理性化的精神,這是一種東洋的文藝復興。
陳來指出:「以前我們把宋明理學看作是封建社會走下坡路的沒落意識形態,但它其實是擺脫了中世紀精神的一種亞近代的文化表現。它是適應了中國社會變遷的近世化,而產生文化轉向的一個部分。我們應該在這樣一些新的概念範疇下,給宋明理學更積極的理解和評價。」
撰文丨羅拉
編輯丨呂婉婷 董牧孜
校對丨危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