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也不妨沉靜下來,暫時中斷蟻窩似的活動,慢慢地沉澱一些東西。如他所說,去聞一聞一朵水仙花的深處所散發出來的味道,其香味所隱藏的學問,或許比我們所有書本全部加起來還多。
手頭有一本書,2005年版的列維·史特勞斯的《憂鬱的熱帶》,帶著它走過很多地方,每次翻開,首頁便是:結束旅行。
旅行是什麼?當我們背起行囊,劉瑜說,旅行就在於你能夠用眼見為實的方式得知生活不在別處、地球上沒有別處、別處的別處就是此處。看到一個網友跟帖,旅行就是從自己活膩的地方到別人活膩的地方去,也甚有意思。而在列維·史特勞斯筆下:我討厭旅行,我恨探險家。就這樣,開篇。
這是為什麼?在他看來,旅行是一個場大虛幻,是一種煩死人的過程,整個過程只會對那些習慣於反射的影像而對真正的現實不熟悉的人才會覺得真實無虛。至於探險家,他說,一個探險家有的時候為了取得遁隱者的名聲,不過是為了經由向整個既成的社會秩序挑戰的方式得到自己覺得應該得到的一切而已。
但是,我們看到了麝香草、牛至草、迷迭香草、羅勒草和乳香黃連木等植物穿行書裡,暗香浮動。在加爾各答、孟買的市場上成堆的茄子、紅蔥頭、裂開的番石榴,以及那些賣麵粉者、乾果商人、做煎餅者,這是列維·史特勞斯筆下的自然的人類之境,慢慢分泌著一種稱為文明的氣息。而聖保羅鄉野的民俗、城鎮的建築、卡都衛歐的繪畫藝術、印第安人的生活習俗、馬託格洛索西部高原上纏繞耳際的音樂,將我們直接引入亞馬孫叢林的神秘世界,所有關於旅行的意義正挾卷著亞馬孫河的釅綠與巴西橡膠園的土黃,原始且又質地細密地呈現而來。而這,也正是人類學所能提供給世人的東西。
說起來,對於這樣的大部頭書,閱讀前,內心總有一定的煩躁,擔心久讀不完,擱置起來,而明擺著這是一部被稱為20世紀最偉大的作品之一,作者本人也是人類學史上的一代宗師,讀不下去比不讀更嚴重。這是一部以20世紀三十年代後半期列維·史特勞斯在巴西逗留期間對印第安人社會旅行調查的經歷為核心,加上以前的知識積累和讀書心得的回憶寫成的半生回憶錄。這部抒情的、辛辣的、謎一樣的自傳體作品似乎已經不屑於依靠一些片段與殘跡徒勞地去重新創造一種已經消失的地方色彩。在列維·史特勞斯看來,整個的寫作過程是一種折磨,之所以筆耕不輟,他說,因為害怕無所事事。
事實上,當我們閱讀《憂鬱的熱帶》時,總有一種感動。或許,這種感受恰和了蘇珊·桑塔格對此書的讚譽:「如同所有偉大的作品,它帶有鮮明的個人印跡;它以人的聲音說話。」
在現代人筆下,大凡旅遊,更不用說探險,通常以裝幀精美的畫冊或者遊記體得以體現。我總是覺得,現代文明的浮躁,最具體的體現,就是哪怕一個星期不到的出遊,也能夠史詩性地寫出長篇的遊記來,充溢著華麗的詞藻,摘抄的歷史事件,浮光一攝,卻感覺不到作者的真誠。也就是說,在展示豐富的表象的同時,有多少筆觸,能夠沉下心,老實道來?又有多少人,能夠讓人相信他有能力向別人說明一個永遠不會以同樣方式再出現的獨特事件發生的各個階段和次序,能夠關懷一個旅行者的真正的精神上的困惑和迷茫。
從這點來講,《憂鬱的熱帶》讓我們看到了一個坦率而真誠的文本,一個同樣坦率而真誠的人類學家。這其中,沒有造作與炫耀,沒有虛榮與張揚。他呈現給你一種現象,讓你用你自己的智慧去填充。或者,他理性的思辯噴湧而出,而恰恰,你在心裡突然共鳴,欣喜不已。如同書中所說的那杯又香又醇的蘭姆酒,使用古老過時的造酒方法,在造酒過程中免不了滲入各種不純的雜質。然而,文明的迷人之處,恰恰來自沉澱其中的各種不純之物。
於是,我們也不妨沉靜下來,暫時中斷蟻窩似的活動,慢慢地沉澱一些東西。如他所說,去聞一聞一朵水仙花的深處所散發出來的味道,其香味所隱藏的學問,或許比我們所有書本全部加起來還多。
作者: [法]克洛德·列維-史特勞斯
出版社: 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
譯者: 王志明
出版年: 2009-09-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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