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8-22 07:58 來源:澎湃新聞·澎湃號·湃客
「我討厭旅行,我恨探險家。」——這是作為一位活躍在整個20世紀、聲名卓著的世界級人類學家,在他的人類學研究專著——《憂鬱的熱帶》一書開篇的第一句話。這本寫於50年代、4個月一氣呵成的500多頁的人類學著作,自問世以來,普遍地受到人們的好評。法國最著名的文學獎評委們甚至遺憾此書不是小說,否則應該授予它最高文學獎。一本研究亞馬遜河流域的土著的「人類學」著作,何以受到人們的讚譽與追捧?
「人類學」——從字義上看,就是研究人類的學科,這樣解釋無疑是一句廢話。可我們本來就屬於人類,所以這個學科聽上去總給人一種空洞和泛泛之感。就像「語言學」,我們人類每天所說的話就是語言,研究這個又有什麼用?其實,「人類學」只是一種概括籠統的、試圖包蘊一切的定義。如果拓寬它的定義,或者更清晰的給出一條研究的路徑的話,那麼「人類學」是一門從生物和文化的角度對人類進行全面研究的學科群。及至現代,「人類學」也隨著時代的發展不斷地拓展邊界——它是一門橫跨人文學科、社會科學、自然科學與工程技術的大學科,研究領域主要分為四大類:社會人類學、體制人類學、語言學與考古學。(限於篇幅,這裡不作具體闡釋)。
談到「人類學」,就不得不提到「田野調查」。作為人類學學科的基本方法論,也是最早的人類學方法論,即「直接觀察法」的實踐與應用,也是研究工作開展之前,為了取得第一手資料的前置步驟。田野調查的範圍極為廣泛,只要是親身參與到實地的考察調研工作,都可稱為「田野調查」,大到一整套社會的組織、沿革、藝術、小到具體的個人的行為、語言、習俗,都可在其中建構出獨屬於自己的理論體系。通過體察、記錄當地人生活的方方面面,來展示迥異於研究者自身文化系統的當地人的世界。他們如何生息繁衍、如何構成一個穩定的社會群落,如何在世界的多樣性文化之中謀得一席之地,而這種研究方法,也成為一個人類學家必須具備的基本條件。說到底,能夠立志從事人類學研究的學者,除了自身紮實的學科積累,對於人類的演化、社會的發展、世界的變革大概都有著一種深沉而寬厚的責任感、使命感和同理心。
基於以上角度的思考,或許我們便不難理解法國著名人類學家列維·史特勞斯何以選擇帶著他的研究團隊,深入密林、急流和猛獸險象環生的亞馬遜河流域,去探究最後的土著群落生活的陌生的世界。
克洛德.列維-史特勞斯的《憂鬱的熱帶》將探尋的目光停留在四個土著部族:卡都衛歐族、波洛洛族、南比克瓦拉族和吐比卡瓦希普族。無論是卡都衛歐部族的精美的陶器、富有原創性的身體彩繪花紋;還是波洛洛族奇特的陽具護套、耳環、垂飾;抑或南比克瓦拉族迷人卻無法理喻的婚姻制度、酋長制度和尚未普及的書寫制度,土著部族在一個個隔絕於現代世界之外的封閉世界生息繁衍,似乎也生活的「熱氣騰騰」。看到那些圖案錯綜而繁複的身體花紋,你很難不對它們生發出疑問:花紋背後有著什麼樣的寓意?它象徵了什麼?是否與古老的文明有著某種對應?而史特勞斯將卡都衛歐族婦女的圖畫藝術歸結為一整個「社會的幻覺」,「因為她們沒有其他符號系統足以負起表達的義務」,她們在「用化妝來讚頌那個失落的黃金時代」;而面對南比克瓦拉族的充滿曖昧性的丈夫們與妻子們四肢交錯的緊緊擁抱在一起的畫面時,史特勞斯在隨身攜帶的小火炬之光的映照下,用細膩而感人的筆調將土著部落的此種家庭生活描繪成一種「龐大的善意」,「一種非常深沉的無憂無慮的態度」,「一種天真的、感人的動物性的滿足」,還有一種「可以稱為是最真實的、人類愛情的最感動人的表現」。「成雙成對的人們互相擁抱,好像是要找回一種已經失去的結合一體……」或許在史特勞斯的觀察中,這一幕情景也是他的研究歷程中一個罕有的、彌足珍貴的場景。
當然,一想到土著,絕大多數人心目中立刻會浮現出衣不蔽體的野蠻形象,這也無可厚非,因為人類的偏見古已有之。而史特勞斯並不避諱這種荒蠻,整部《憂鬱的熱帶》對於土著的著裝的描繪只佔據很少的部分,重要的是由那些遙遠而陌生的土著「奇觀」所生發出的文化意義和哲學意義上的思考。論及熱帶美洲由於完全無人居住或相當程度的人口稀少所享受到的歷史特權,史特勞斯精闢地指出:「自由不是一種法律上的發明,也不是一種哲學思想的徵服成果,更不是某些比其他文明更正確恰當的文明才能創造才能保有的東西。自由是個人及其所佔有的空間之間的一種客觀關係的結果,一種消費者與他所能應用的資源的客觀關係的結果。」
與其說史特勞斯的《憂鬱的熱帶》是一部標準的教科書式的田野筆記,不如說它是一本飽蘸深情和洞見的知行合一的研究範本。要想寫出血肉豐滿的研究筆記,實地前往是唯一途徑。任何研究都要付出代價,更何況深入與世隔絕的土著部族之中。而在進入第四個土著部落族群吐比卡瓦希普族時,史特勞斯又不無感慨的寫道:「對於一個人類學家來說,再沒有比將成為第一個到某個土著社會去的白人這件事更令人興奮了。」他將這種險象環生的經歷比作「無法比擬的獎賞」,在他看來,是為了重新體驗早期旅行者的經驗,藉由這種經歷,重新經歷現代思想的一個關鍵性時刻——大航海時代導致的結果是:一個相信自己是完整無缺並且是在最完美狀態的社會突然發現自己原來只是一個更廣大整體的一部分。「為了自我了解,必須先在這面新發現的鏡子上面思考自己那不易辨識的影像。」而那些幾個世紀以來為人所遺忘的面貌,就要為他自己,而且只為他自己,映出它的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影像。史特勞斯意識到自己的熱烈情緒在20世紀顯然是不合時宜的。他進一步指出:他永遠不能期望那些印第安人可能帶給他的衝擊足以和400年前那些人類學家第一次登岸巴西時所受的衝擊相比擬。「他們當時所看到的,再不會有西方的眼睛可能見到了。」史特勞斯不無悲傷的寫道:「……然而我們今天所能研究到的社會卻只不過是些能力已衰弱的社群和被傷害砍伐過的社會形式。今天我們研究的對象,其條件無法和400年前做比較,任何比較都是虛幻的。」這些調研筆記之外的深刻思考和深入內省,帶著永不止息的拷問精神,一次又一次的撞擊著高枕無憂的歐洲人。
究竟是怎樣一種力量在支撐著史特勞斯的探險生涯?他在《憂鬱的熱帶》的最後一章中也終於按捺不住,發起了牢騷:他以前的同事要麼沿著學院的階梯往上爬,要麼已經成為國會議員,不久就要當部長,而他自己,仍是「在沙漠荒原中踱來踱去,在跟蹤幾個病態的殘餘的人類。」史特勞斯不無沮喪的指出:「我的探險生涯,並沒有向我展現一個新世界,反而是造成把我帶回到原來的舊世界去的結果,那個我一直在找尋的世界在我的掌握之間消失於無形。」大概這就是人類學家,包括一切研究社會學科和人文學科的學者自身的矛盾之處,總是在自我否定和自我遊移的兩岸徘徊不定,總是瀕於自我危機之中。
在整部著作的最後,史特勞斯仍然以一種鼓舞人心的「斯式雞湯」激勵著前僕後繼的學者,藉以告誡全人類:「人類並不是單獨存在於宇宙之中,當有一天人類所有文化所形成的色帶或彩虹終於被我們的狂熱推入一片空無之中,只要我們仍然存在,只要世界依然存在,那條纖細的弧形,使我們與無法達致之點聯繫起來的弧形就會存在,就會顯示給我們一條與通往奴役之路相反的道路。」那就讓我們一同期待吧,與礦石沉思一段時間,去聞一聞水仙花的深處散發出的味道,在充滿耐心、寧靜與互諒的短暫凝視之中。
關鍵詞 >> 人類學,憂鬱的熱帶,土著,書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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