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新聞·藝術評論」(www·thepaper·cn)推出「藝術開卷」板塊,邀請專家、學者、藝術從業者和愛好者,每期推薦一本藝術類(繪畫、建築、工藝美術、當代藝術等)佳作,共同採擷、分享藝術與文明之光。
本文所記為《義大利古建築散記》,假設有一天,對文物保護也成為一種風尚習俗,類似山西古橋被破壞性修復這樣的新聞或許會少一些。
《義大利古建築散記》
這段時間除了關注疫情發展,也在跟蹤另一條國內新聞:
山西元代古橋鐵梁橋的修復
。相信很多人和我一樣,看了這樣的新聞以後特別揪心,但又無能為力。其實類似事情在生活裡比比皆是,我們都急於在「一張白紙」上畫「最新最美的圖畫」,至於念舊和鄉愁,值幾個GDP呢?
古建築保護是專業性強,要求複合知識的領域,有一套深刻的、系統的理論和實踐原則,老百姓很難深入其中。但所有官方裡的專業(或者無能),都和民間的強大(或者不屑)有一定關聯,所以在這裡想和大家分享一本書,《義大利古建築散記》,假設有一天,對文物保護也成為一種風尚習俗,類似山西古橋這樣的新聞會少一些。
義大利在文物保護領域,可以算世界的領軍國家之一。截至2019年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公布的數據,只有約雲南省面積大小的義大利擁有和中國同等的世界遺產數量,一共55處。仔細看義大利的55處世界遺產,不乏將整個城市作為一處世界遺產的情況,比如維羅納城、威尼斯城、翡冷翠和那不勒斯古城中心,把許多還提供著現代生活的古城作為文化遺產來保護,其中的工作量可想而知。
義大利託斯卡納大區的小城盧加
在長期的高強度文物保護實踐裡,義大利發展和摸索出了許多重要的文物修復經驗和理論,也見證了這個領域裡面的很多歷史時刻:當代文化遺產保護理論的奠基之作《修復理論》(Teoria del Restauro)由義大利文物保護專家切薩雷布蘭迪(Cesare Brandi)在1963年發表;文物保護領域很重要的《國際古蹟保護與修復憲章》(又稱《威尼斯憲章》)1964年在威尼斯通過;1966年,由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發起的國際文物保護研究所(ICCROM)在羅馬成立。攥寫《義大利古建築散記》的清華大學建築系教授陳志華就是1981到1982年在這個研究所學習,並且遊歷了整個義大利,寫下這本散記。
因為工作的原因,我往返歐洲許多次,義大利是我最流連忘返、意猶未盡的國家。陳教授這本書提供了許多深挖義大利在文化和建築藝術上的線索,而且他在中意兩國的文物保護工作裡的親身經歷,也點出了兩國從官方到民間對文物保護政策和態度的不同,比如文物保護不為經濟效益服務的態度、文保工作者的耐心和專業、文保專業人員在政府政策制定中的重要地位、民間自發對文物保護的專注和熱情等等,每一點都讓人深思。在此分享兩處我順著書裡介紹遊覽的地方,它們都不是大眾的景點,背後也有和古蹟保護有關的故事。
陳志華教授1947年考入清華大學社會學系,但一心惦念建築學的他,在旁聽了梁思成的北京古城保護講座後,心潮澎拜,直接找到了梁思成和林徽因在清華園內的居所,表達了轉系的意願。在這本書裡,我從字裡行間感受到了他的導師梁思成的那種既有文化底蘊又有深厚人文關懷的建築觀。梁思成在1949年提出了把北京城牆建設成「城牆公園」,將城樓和城牆全部保留,在城牆上建造長椅石桌路燈和綠樹,建成一個全長達39.75公裡的立體環城公園。這個想法被完全否決了。陳教授在書裡提到了託斯卡納大區的一座小城盧加(Lucca),離翡冷翠不到一小時車程,它完整無缺地保留了城牆,建成了一個環城綠化公園。我在翡冷翠遊玩了幾天,便去參觀了這個梁思成未能實現的「城牆公園」。
書裡的盧加城(Lucca)城地圖,黑色劃線的是保留完整的城牆和城樓,城牆建於十六至十七世紀。
作者實地拍攝的盧加城牆公園。
盧加
城裡建築物,除了鐘塔和教堂比較高,其他都比較低。離牆一百米之內不可以建建築物。
書裡的盧加城(Lucca)地圖,黑色劃線的是保留完整的城牆和城樓,城牆建於十六至十七世紀。陳教授在這一段提及了梁思成的「北京城牆公園」,我當時站在盧加城牆上不禁浮現了梁思成在北京老城牆改造時描述的景象:
「城牆上面,平均寬度約10米以上,可以砌花池,栽植丁香、薔薇一類的灌木,或鋪些草地,種植草花,再安放些園椅。夏季黃昏,可供數十萬人的納涼遊息。秋高氣爽的時節,登高遠眺,俯視全城,西北蒼蒼的西山,東南無際的平原,居住於城市的人民可以這樣接近大自然,胸襟壯闊。還有城樓角樓等可以闢為文化館或小型圖書館、博物館、茶點鋪;護城河可引進永定河水,夏天放舟,冬天溜冰。這樣的環城立體公園,是世界獨一無二的……」
現在那個地方高樓林立,寸土寸金,到底是短期獲得還是長久失去,我想每個人有自己的判斷。
另一個例子是阿庇亞古道(Via Appia Antica),這個古道的保護可謂義大利在文物保護上,官方和民間從博弈到協商再到達成共識的一個優秀案例。
古話說條條大路通羅馬,阿庇亞古道就是最重要的一條,始建於公元前312年,公元前190年完工,從義大利南部的卡普亞(Capua)直達羅馬中心廣場,愷撒大帝凱旋歸來要走這條路,斯巴達克斯和起義的6000個奴隸在這裡被釘在十字架上死去,是古羅馬的一條典禮性大路。
20世紀初的
阿庇亞古道
2019年12月,作者找到類似角度拍攝,和一百年前基本沒有變化。
會有牧羊人在這裡放羊,有一種穿越回古羅馬的感覺。
這個位置大約出古羅馬南邊城牆 2 公裡,相當於羅馬的南二環到三環之間。
古道在接近中心廣場的一段被改造成現代化的馬路,但是從羅馬城南郊初進城門和城門外的路段,保留了石板路和兩千多年金戈鐵馬留下的車轍,現在這裡有一個迤邐十裡,寬度兩公裡,且免費遊覽的國家公園,見不到現代建築,沒有商業,只是進城門有個一百年的小餐館,開在14世紀的建的一個驛站裡。
1930年起,有許多地產商想開發這處黃金寶地,能夠把這片旅遊和商業價值極高的地方保存成世界遺產該有的樣子,在寧靜中思古幽情,是幾代人努力的成果。其中做出重大貢獻的是一個民間發起的非政府組織Italia Nostra(我們的義大利),成立於1955年,宗旨是保衛歷史遺產和自然環境,專職給政府「施壓」,保衛戰最著名的例子就是阿庇亞古道公園。他們挫敗了大批有勢力的地產商,促使國家制定法律,在1967年的羅馬城總規劃裡,將羅馬城外的阿庇亞古道建成兩千五百公頃的國家公園,所有想用這批地發財投機的想法都被遏止了。
這本書還介紹了不少文物修復的知識。文物修復中很重要的一個原則就是保存他們攜帶的豐富歷史信息,這種歷史信息不能歪曲。所以義大利在很多修復上,絕不允許造假古董,與其讓真古董淹沒在贗品裡,不如放大新舊之間的比例和構圖,拉開時代的距離。
羅馬大角鬥場是灰白色石灰石建造,十九世紀的加固結構用紅磚,支持面也看得出是新的建築,新舊歷史片段間隔清晰,最大程度復原可驗證史料的視覺效果。
威尼斯一處府邸裡新加的鋼結構,很容易拆除,也不會損害古建築的一絲一毫,完全可逆。「可逆性原則」是古建築修復的基本原則之一。
梵蒂岡博物館是文藝復興時期建築,擴建的部分是完全新穎的,也達到一種具有當代氣息的和諧。
我曾經聽過一位義大利的文物修復者說:「我們是在歷史的薄層上工作。」我對這個描述的理解就是:要保護文物的歷史片段,在修復裡新的時間片段要和老的時間片段區分開來,而文物保護工作者就是要思考如何建立這個薄層,如何讓新的歷史片段保護老的,又不幹擾它承載的歷史。這個理論聽起來很玄乎,這本書也給出了不少例子。
這些修復的案例不一定都適合開篇所說的鐵梁橋修復,我並不是一個古建築修復專家,但我知道一件文物的修繕不能一蹴而就,需要多方考核,是專業人員長期甚至幾代人努力的工作。
陳志華教授在義大利交流之後,回到清華開了文物建築保護課程,可惜僅僅一年就因為各種原因停辦了,這之後,陳教授一直在為中華鄉土建築的研究和保護上奔波,主持了十多個古聚落的記錄和繪測。他說過一句話:「將來大家會慢慢認識到古建築的價值,但『慢慢』兩字多可怕,等你認識到的時候,可能已經破壞完了。」 陳教授在書中多次提到他感受到的義大利平民百姓在文物保護上表現出的關注和熱情,拆掉舊城建新城對於他們是無法想法的,因為這些古物承載的是他們的情感寄託和歷史記憶,是他們的鄉愁。我在盧加城牆上想到梁思成的「北京城牆公園「,就感到這種「慢慢的可怕」毀掉的是金山銀山也換不來的珍貴。近幾年,古蹟開發又火了起來,仿古建築層出不窮,就像林徽因當年預言的那樣:「你們拆掉的是800年的真古董,有一天,你們後悔了,再想蓋,也就只能蓋假古董了。」
今年陳教授已經91歲了,希望他老人家健康長壽。讀完這本書,不但收穫了許多有關義大利建築的知識,也淺嘗到古建築保護專業裡面涉及面的廣度和深度,同時也對做陳教授這項工作的人們充滿了崇敬之情,謝謝你們的努力,為鄉愁找個安家之處。
藝術開卷|《義大利古建築散記》
推薦理由:
讀過這本書再遊義大利,更能珍惜你眼前看到的歷史珍寶。
作者: 陳志華
出版社: 人民文學出版社
出版年: 2017年7月
(本文圖片由作者提供。)
(本文來自澎湃新聞,更多原創資訊請下載「澎湃新聞」A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