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有人問到:你聽過最悲傷的詩詞是什麼?
《詩經·草蟲》裡說:未見君子,我心傷悲。這是相思的悲傷;屈原《九歌》說過:悲莫悲兮生別離。這是離別的悲傷;宋玉《九辯》說: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這是貧士失職而志不平的悲傷。
蘇軾說過: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不過我以為無論個人經歷了什麼, 都不如國破家亡的的那種悲傷,這種個人與國家命運的黍離之悲最容易感染讀者。
王國維《人間詞話》在人間詞話中說過:
尼採謂:「一切文學,餘愛以血書者。」後主之詞,真所謂「以血書者」也。宋道君皇帝《燕山亭》詞亦略似之。
老街列舉幾首這一類古人的作品,看看誰的詩詞最讓人感到悲傷。。
一、姜夔的黍離之悲 廢池喬木 猶厭言兵
南宋詞人清雅一派的詞人姜夔寫過一首《揚州慢·淮左名都》 ,其詞序中說到: 淳熙丙申至日,予過維揚。夜雪初霽,薺麥彌望。入其城則四顧蕭條,寒水自碧。暮色漸起,戍角悲吟。予懷愴然,感慨今昔,因自度此曲。千巖老人以為有《黍離》之悲也。
淮左名都,竹西佳處,解鞍少駐初程。過春風十裡。盡薺麥青青。自胡馬窺江去後,廢池喬木,猶厭言兵。漸黃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賞,算而今、重到須驚。縱豆蔻詞工,青樓夢好,難賦深情。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念橋邊紅藥,年年知為誰生。
宋孝宗淳熙三年(1176),二十餘歲姜夔的路過揚州, 目睹了金兵洗劫後蕭條的揚州,撫今追昔心生 《黍離》之悲。
黍離之悲出自詩經王風,周大夫行役路過鎬京,看到埋沒在荒草中的舊時宗廟遺址,有感於周室的被顛覆,悲傷而作《黍離》:
彼黍離離,彼稷之苗。行邁靡靡,中心搖搖。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不過姜夔也好、周大夫也好,畢竟他們沒有經歷過那個時刻,作為局外人觸景生情而作詩,寫不出王國維所說的「以血書者」。只有親身經歷了國破家亡的詩人,他們的作品才能真正催人淚下。
二、 李煜 一旦歸為臣虜,沈腰潘鬢消磨
早期的李煜愛寫宮廷享樂生活,詩中多是歌舞美人、風花雪月,此時的文風是這樣的:
尋春須是先春早,看花莫待花枝老。縹色玉柔擎,醅浮盞面清。
何妨頻笑粲,禁苑春歸晚。同醉與閒評,詩隨羯鼓成。《菩薩蠻》
幸福生活如美夢一場,這場夢在開寶八年(975)醒了,這一年李煜國破被俘北上,宋太宗太平興國三年(978)被宋太宗下令毒死。李煜這一段時期的作品多故國之思,篇篇都是亡國之痛,句句都是血淚之書。:
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浪淘沙令》
下面這首詞,自作今昔之比,寫出了國破之時的狼狽與悲涼,《破陣子·四十年來家國》:
四十年來家國,三千裡地山河。鳳閣龍樓連霄漢,玉樹瓊枝作煙蘿,幾曾識幹戈?
一旦歸為臣虜,沈腰潘鬢消磨。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奏別離歌,垂淚對宮娥。
在宋太祖趙匡胤的時代,李煜還可以苟活。據《石林燕語》記載,宋太祖比較憐才,還誇獎李煜「好一個翰林學士!」 斧聲燭影以後,宋太宗認為李煜有不甘之意,於是命令手下毒死了一代詞帝。據說惹禍的就是這首《虞美人》: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王國維評價李煜後期的作品:真所謂「以血書者」也。
三、宋徽宗趙佶 萬水千山 知他故宮何處
北宋的大藝術家宋徽宗,被傳說是李煜轉世。當年斧聲燭影是一件懸案,宋太祖不明不白死了以後,宋太宗繼位。趙光義就沒有那麼客氣了,不但奪人之妻,還下令毒死了李煜。趙光義的後代宋徽宗趙佶似乎生來就是給李煜贖罪的,李煜受過的苦他受過,李煜沒有受過的罪他也受過。
在趙佶被俘北上的途中,堂堂的天子至尊淪為北方民族的卑賤奴隸,後宮妻女受盡凌辱,不由地也發出了哀鳴之聲。
《燕山亭·北行見杏花》
裁翦冰綃,打疊數重,冷淡燕脂勻注。新樣靚妝,豔溢香融,羞殺蕊珠宮女。易得凋零,更多少、無情風雨。愁苦。閒院落悽涼,幾番春暮。
憑寄離恨重重,這雙燕,何曾會人言語。天遙地遠,萬水千山,知他故宮何處。怎不思量,除夢裡、有時曾去。無據。和夢也、有時不做。
故國之思,唯有夢裡偶然重現,可悲的是,有時連做夢也回不到過去了。宋徽宗的餘生在金國度過,囚禁了9年之後,終因不堪精神折磨而死於五國城,享年54歲。
順便說說,宋徽宗的兒子高宗趙構沒有子嗣,趙構只好又把皇位傳給了趙匡胤的後代:宋孝宗趙昚。宋太宗能想到這一天嗎?出來混總是要還的......
四、蔣興祖女題雄州驛 回首鄉關歸路難
所謂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一個荒淫誤國的皇帝,害的不僅僅是自己。
北宋靖康之難, 徽宗、欽宗二帝被俘,金兵除了擄走宋室皇后妃子及公主宮人,同時還在民間搶掠婦女押送北上。 在北上途中的金國雄州驛,有一個與宋徽宗同時被押送北上的小女子,寫下了這首《減字木蘭花》。
朝雲橫度,轆轆車聲如水去。白草黃沙,月照孤村三兩家。
飛鴻過也,百結愁腸無晝夜。漸近燕山,回首鄉關歸路難。
蔣興祖是靖康時陽武令,金人入侵時死節,妻及長子相繼以悸死,被俘的小女兒年僅十五歲。 況周頤《蕙風詞話》評價這首詞:此詞寥寥數十字,寫出步步留戀,步步悽惻之情。
五、宋末詞人劉氏 我生不辰 逢此百罹
至元十三年正月十八(1276年2月4日)元兵攻佔南宋都城臨安(今杭州),俘虜了5歲的南宋皇帝恭宗。宋朝的皇室宗親又一次被押送北上。
在這條漫漫長路上,有一位劉氏也傳下了血淚之書,《沁園春·我生不辰》:
我生不辰,逢此百罹,況乎亂離。奈惡因緣到,不夫不主,被擒捉去,為妾為妻。父母公姑,弟兄姊妹,流落不知東與西。心中事,把家書寫下,分付伊誰?
越人北向燕支,回首望、雁峰天一涯。奈翠鬟雲軟,笠兒怎帶。柳腰春細,馬性難騎。缺月疏桐,淡煙衰草,對此如何不淚垂!君知否?我生於何處,死亦魂歸。
首二句「我生不辰,逢此百罹」引自《詩經·大雅·桑柔》和《詩經·王風·免爰》 ,但是整首詞卻顯得非常口語化,雅處大雅,俗處太俗。「我生於何處,死亦魂歸」,與蔣興祖女的「回首鄉關歸路難」同一意境。
六、人生自古誰無死 文天祥 夏完淳
王勃送別詩曾經說過:無為在歧路,兒女共沾巾。 南宋末年的文天祥和明朝末年的夏完淳雖然同處於國破之時,但是並沒有發出李煜和宋徽宗的悲戚之聲。《過零丁洋》與 《別雲間》讓我們看到的是英雄之氣概,足以驚天地、泣鬼神,激勵著一代又一代的華夏兒女。
文天祥《過零丁洋》
辛苦遭逢起一經,幹戈寥落四周星。山河破碎風飄絮,身世浮沉雨打萍。
惶恐灘頭說惶恐,零丁洋裡嘆零丁。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夏完淳《別雲間》
三年羈旅客,今日又南冠。無限河山淚,誰言天地寬?
已知泉路近,欲別故鄉難。毅魄歸來日,靈旗空際看。
這兩首詩都是作者被俘以後的作品,兩位英雄以詩明志,展現了視死如歸、大義凜然的英雄氣概。再回頭看一看兩位皇帝的作品,尼採雖然「愛以血書者」,但是我們也僅僅在藝術上有所欣賞,在思想上終非正途。
結束語
前幾天聽到過這樣一句話,我們沒有生活在一個和平的年代,而是生在了一個和平的國家。
每當我們在生活中遇到種種坎坷、不公、委屈的時候,想一想這些淪落為奴的階下囚,看看電視上背井離鄉的難民,心裡就應該慢慢平靜下來。畢竟我們沒有攤上李煜、宋徽宗這樣的亡國之君。
更難得的是有無數仁人志士,只肯流血不肯流淚,正是這種民族精神一直激勵著我們走到今天。文天祥、嶽飛、陸秀夫、夏完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