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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水照
我與錢鍾書先生的交往
1960年我大學畢業後分配到中國社會科學院(時稱中國科學院哲學社會科學部)文學研究所,才見到錢先生。那時所裡為每位初來的研究人員指派一位導師,我的導師就是錢先生。但他始終不認我這個學生。記得1984年我出版第一部論文集《唐宋文學論集》時,請他為我題籤,並真心實意地感謝他多年來的教導之恩。他很快寄來了題籤,信裡卻說:「吾友明通之識,縝密之學,如孫悟空所謂自家會的,老夫何與焉。」「明通之識,縝密之學」,當不得真,他對後輩往往獎飾溢量,這我心裡有數;而說「自家會的」,則更不真實。後來見面時,我也大膽地打趣說:「師生關係有『文』為證,當年我的進修計劃和您的審批意見俱在,白紙黑字。」他哈哈大笑:「給你寫的題籤,特地蓋上我的印章,已經表示咱們的交情了。」嗣後賜函,就稱「賢弟」,但不久又「賢友」「吾兄」「學人」混稱了。然而,我從不敢在他人面前自稱是他的學生,原因很簡單:不配。
王水照教授在錢鍾書先生誕辰110周年紀念座談會暨《錢鍾書的學術人生》新書發布會上。
面前的一張紙片也許可作「證據」。還在河南明港幹校時,一次軍宣隊主持開大會,我恰與他坐在一起偷偷交談「開小差」。那時正好毛澤東對嚴復所譯《天演論》有個批示,我們總算多了一本允許閱讀的書。嚴譯中有「京垓年歲之中,每每員輿……」的句子,我對嚴復用「京垓」代億萬,用「員輿」代地球的用法表示疑問,並問他對嚴譯的評價(有傳聞說他對嚴譯也如對林譯一樣評價很高),隨手寫在這張紙上向他請益。他認為,此種代字法,「好為艱深之辭以文淺易」,不足為訓,並一口氣寫了唐徐彥伯以「虯戶」代「龍門」、以「篠驂」代「竹馬」,宋歐陽修諷刺宋祁撰《唐書》法為「宵寐匪禎,札闥洪庥」(代「夜夢不祥,書門大吉」),揚雄以「蠢迪檢柙」代「動由規矩」等三四個例子,振筆直遂,欲罷不能,若不是反面是軍宣隊要我辦事的介紹信(我那時是倉庫保管員),可能還會「演示」下去。他寫完最後一句「如君所舉皆此類也」,不無得意地把紙片塞給我,而我卻頓覺自己的貧乏和無知。何謂有學問,此即無言之教。
錢鍾書先生在家中。
和錢先生最初接觸,驚服於他的才情橫溢,鋒芒畢露,尊敬之中敬畏成分為多。時間長了,只覺他胸無城府,表裡澄澈,有時竟表現出孩提般的赤誠。面對年輕後輩更充滿呵護、提攜之情。我手邊的《宋詩選注》是他贈送的。他在扉頁上寫道:「水照不肯購此書,而力向餘索之。餘堅不與,至重印時始以自存一冊贈之,皆慳吝人也。然而水照尤甚於餘矣,一笑。」這一「自存本」上有他的不少改筆,我一下子明白了它的分量。他的戲笑之語洋溢著深摯的師弟情誼,更蘊涵著熱切的期待。
學術面前人人平等
錢先生是舉世公認的大學者,但又謙遜寬容,具有海不擇流、有容乃大的寬廣襟懷。他與不少素不相識的後生晚輩進行完全平等的學術交流,真正實現了「在學術面前人人平等」的原則。不妨舉幾個我所知道的例子。王安石《重遊草堂寺次韻三首》其一云:「鶴有思顒意,鷹無戀遁心。」上句用周顒鶴事,沒有什麼疑義;下句用支遁鷹事,就有些糾葛。李壁注云:「支遁好養鷹馬而不乘放,人或譏之,遁曰:貧道愛其神駿耳。」錢先生《談藝錄》指出:李注未言所引何書。
錢鍾書及其夫人楊絳。
他於是廣徵文獻,大都只言支遁養馬而未道及養鷹之事;且指出「神駿」只能形容「馬」而不能形容「鷹」,言「鷹」則習用「俊」字。但當年尚屬年輕學子的劉永翔先生,向他提供一條材料:李注原文出於晉許恂集,見於唐許嵩《建康實錄》所引。錢先生獲知後大喜過望,「珠船忽獲,疑冰大渙」,並進而博引書證,推斷許恂集當時即流行不廣,致使唐初以來人們但知支遁好馬而未及養鷹,把此事原委分疏得更為清晰。錢先生不僅數次致書劉君,褒獎、感謝兼併,而且特在1987年《談藝錄》增訂本補正中,標出劉君大名,「以志勿忘所自」(《錢鍾書致劉永翔三通》,收入《現代作家書信集珍》)。
前輩虛懷若谷的風範確是感人肺腑。我有次突接先生來函,要我轉告日本留學生內山精也君,因他們在日譯《宋詩選注》,說此書還有一處須改,原來安徽一青年向先生提出,書中趙汝生卒年原作「未詳」,實可據劉克莊《刑部趙郎中墓志銘》補出。他指示日譯本中一定也要申明此乃該君「告知」。《管錐編》增訂本中此類例子多多。長者不掩人善的坦蕩胸懷,更令人仰羨不已。
錢先生對後輩的呵護、提攜和獎勉並不僅僅著眼於某一個人,實是對整個民族學術文化傳薪的期待。他晚年常常自嘆「老年炳燭餘明,著書愈不易」,而把滿腔熱情投注於後輩晚生:「年事方壯,如日中天,不朽事業,有厚望焉。」這可以視作他對我們晚輩學子的學術囑託。我們這一代人的責任不輕。
別樣的考題
「用不著什麼準備,準備也沒有用」
錢先生談藝衡文,活而不空,融而不玄,聽者常能得到一般課堂教學中所得不到的啟迪。他對文學作品的「鑑賞和評判」,著重於對藝術審美的真正把握。20世紀60年代初,他第一次招收研究生,我的一位北大同學打算報考,託我問他應該閱讀哪些參考書。他回答說:「用不著什麼準備,準備也沒有用。」後來我們在幫他評卷時,才發現這樣一些試題:試卷上抄錄了若干首無主名的詩作,要求辨認出它們是學習唐宋哪些大家的風格;抄錄了白居易的一首代表作,要求指出其中有否敗筆,為什麼是敗筆,等等。這些題目的難度或許偏高,卻是對考生藝術分析能力的真正測驗。答卷中居然有人大談白居易那首詩的思想特點一二三、藝術成就甲乙丙的,很可能緊張之中沒有看清題目,就按流行的試題套式作答了。
錢先生的隨意閒聊更充滿這種耐人尋味揣摩的東西。比如我曾研究過韋莊《秦婦吟》,他就說:此詩長達1666字,為現存唐詩之最,結尾僅說「願君舉棹東復東,詠此長歌獻相公」,是不是缺乏與全詩相稱的藝術力量?中國長篇敘事詩的結尾似乎好的不多。崔顥的名作《黃鶴樓》,既說「晴川歷歷」,又說「煙波江上」,如何理解?韓愈的《原道》與明清的八股文之間有否暗脈相通之處,又是為什麼,等等。這些篇章,常習不察,突被點醒,夠我好好思索鑽研一番的了。
從閒談中感受才情橫溢
妙語連珠的快意
從錢鍾書先生的閒聊中,似乎可以捉摸出一些他的藝術思維的路數和特點,再來讀他的著作,對其中開啟心扉、點撥心靈之處有時會獲得冥契神會的樂趣。《宋詩選注》與《管錐編》《談藝錄》等著作,雖有白話和文言之別,但都具有點到即止、高度濃縮、「蘊而不發、發而不盡」的特點,需要我們尋找多方面的參照系來加深領會和理解。錢先生的日常談話實在是不可多得的啟發比照資料。我於1984年至1986年間在日本東京大學任教,有次應愛知大學之邀去作學術報告。替我翻譯的荒川清秀先生對我說:「1980年秋錢先生曾在我校作了一次即興式的講演,還留下手稿。」我知道錢先生訪美時,不喜作有事先準備的講演,而是用一口標準的「牛津英語」當場答難解疑,舉座驚服。他精通數國語言,唯獨不諳日語,這次只好寫稿供翻譯之用。我就請荒川先生複印一份給我,並說:「如果我早知道錢先生來演講過,我就不敢來獻醜了。」
手稿一共有五頁,三頁用的是東京新大谷飯店的箋紙,另兩頁則是名古屋飯店的。在異國他鄉,讀著熟悉的揮灑飛舞的手跡,如親謦欬,我不僅想像到他旅途倥傯、振筆直遂的情景,更感受到他日常談話時那種才情橫溢、妙語連珠的快意。就連禮節性的開場白也不同一般:「……先生們出的題目是《粉碎「四人幫」以後中國的文學情況》,這是一個好題目,好題目應當產生好文章;但是這篇好文章應當由日本學者來寫。中國老話說『旁觀者清,當局者迷』,又說『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西洋人說『A spectator sees most of the game』,貴國一定也有相似的話。……我個人還有一個很大的不利條件。我對日本語文是瞎子、聾子兼啞巴,因此今天全靠我這位新朋友荒川清秀先生來做我的救苦救難的天使,而諸位先生都是精通中國語文的。所以我對中國文學現狀的無知,諸位一目了然;而諸位對中國文學現狀的熟悉,我兩眼漆黑。用19世紀英國大詩人兼批評家S.T.Coleridge(柯勒律治)的話來說,各位有knowledge of my ignorance,而我只是有ignorance of your knowledge,諸位對我的無所知有所知,而我對諸位的所知一無所知……」亦莊亦諧,而又有一股英邁凌厲之勢。這篇《粉碎「四人幫」以後中國的文學情況》經我整理,已收入《錢鍾書集》之《人生邊上的邊上》,由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於2007年出版。
在這之前不久,他曾在東京早稻田大學作過一次演講《詩可以怨》(已收入《七綴集》,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7年),開頭也有一段「客套話」,講了不懂號碼鎖、又沒有開撬工具去發現知識寶庫的「窮光棍」,講了自稱發明了雨傘、孤陋寡聞的義大利「土包子」,妙趣橫生,新穎生動。兩次開場白皆表自謙之意,但用語和設譬竟毫不雷同。讀到這種地方,我往往想起他的著作。例如《宋詩選注》講蘇軾用「博喻」之妙:「一連串把五花八門的形象來表達一件事物的一個方面或一種狀態。這種描寫和襯託的方法仿佛是採用了舊小說裡講的『車輪戰法』,連一接二地搞得那件事物應接不暇,本相畢現,降伏在詩人的筆下……」(《宋詩選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63年)或許可以說,只有像錢先生這樣的才具,才能如此深刻地理解蘇軾的「博喻」,並用生花妙筆加以精闢地表述。他的客套的「普通話」實不「普通」。他的日常談吐實在也是一種藝術創造。我們在文學研究所時,平常如遇到可恨可惱或可喜可慰的事情,卻又苦於無法表達時,同事間總會說:「如果錢先生在,一定又會有幾句妙語來勾勒了!」
「世界上有那麼多我所不要看的書」
錢先生平生不藏書。他的舊寓中只有一隻書櫃,幾部外文工具書外,大都是他父親錢基博先生遺留的珍貴典籍文獻。但他卻無書不讀,從經史子集到稗官野史、小說筆記、佛藏道書、方志輿地,無不採擇。他似不專攻古典小說,但在訪美的一次座談會上,有位研究生以論《平妖傳》的畢業論文請教,他便與之討論書中的幾個人物形象的評價;他讀《西遊記》竟至十多遍。他讀「破」過幾部英文辭典;他讀馬克思、恩格斯以及黑格爾,用的是德文原著。「文化大革命」前,他常去文學所書庫找書、借書,新分配來所的大學生如在書庫中碰上他,往往能聽到他的現場介紹,歷歷如數家珍。文學所藏書頗豐,他可能是書後借書卡上簽名最多的一位。他讀書速度之快,掌握要點之準,實為罕見。
有次他對我說:「最近我花了兩個星期,把『十三經』全部溫了一遍,又發現好些好東西。」接著就滔滔不絕地講他的「發現」。讀得快正由於讀得熟、讀得精。文學所的年輕同志中間流行過一句話:何其芳同志的理論素養+錢先生的豐富知識=治學的最高目標。現在仔細想來,這話對兩位都是一種誤解。對錢先生的誤解是雙重的。他博覽群書,卻又看「透」資料,絕不迷信書籍。他給我的信中說:「學問有非資料詳備不可者,亦有不必待資料詳備而已可立說悟理,以後資料加添不過弟所謂『有如除不盡的小數多添幾位』者。」他在訪問美國國會圖書館時,「館中有司導觀其藏書庫,傲然有得色,同遊諸公均嘖嘖驚嘆,弟默不言,有司問弟,弟忍俊不禁,對曰:『我亦充滿驚奇,驚奇世界上有那麼多我所不要看的書!』主者愕然,旋即大笑曰:『這是錢教授的風趣了!』雖戲語,頗有理,告供一笑。」他實現了以我為主的對資料的真正「佔有」。
錢先生的風趣,如果從語言智慧的自然展現和文化性格的多姿多態來理解,或許能接觸到一些有意義的底蘊。他總是妙語如珠,滾滾而來。寫信向他祝壽,他說:「『祝壽』可以『促壽』,『延年』能使『厭年』,此又物極必反之理也。」他自嘆近況:「謝客而客愈多,謝事而事不減。」他辭謝招收研究生當助手:「不是助手,而是助腳。」不願差遣跑腿,誤人子弟。安慰他病會痊癒,他答道:「白香山詩云:『病與樂天相伴住。』」應允接待晤談,「以結文字因緣,亦杜甫所謂『蓬門今始為君開』也」。
此以古代詩句為典實,有時則用洋典。他要贈書給我而出版社一再拖延,他寫道:「西班牙舊日萬事拖延,號稱manana人(Tomorrower),今則此尊號宜上於中國人矣。」這些都是隨機生發,信口說出,搖筆自來,我揣摩可能是他的自我愉悅之道,營造一種於人於己都輕鬆愉快的生存環境。隨著社會環境的日益寬鬆,文人個性的自由發展,但願我們能與拘謹自閉、呆滯木訥、語言乏味、面目可憎告別,我們就有可能更理解錢先生了。若用一種非學術的異樣眼光來「研究」,恐非「錢學」研究之幸。
本文節選自王水照《錢鍾書的學術人生》,中華書局2020年11月出版,經出版社授權刊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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