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這是十幾歲少年時朗朗上口的句子。
教科書挑選的古文典範影響了一代人的思想、情感、生活賴以進退取捨的依據。但是,十幾歲的少年,稚嫩單純,生命才剛開始,什麼也沒有經歷過,可以領悟了解陶淵明在一千五百多年前高唱「歸去來兮」的深刻意義嗎?如今,青少年時背誦琅琅上口的記憶還在,讀起來卻是完全不同的領悟了。
陳洪綬《陶淵明畫卷》
很多人寫陶淵明故事,我最喜歡晚明清初畫家陳洪綬(老蓮)畫的一個以陶淵明一生為故事的畫卷,其中也有「歸去來」一段。這個卷子收藏在夏威夷的檀香山藝術博物館(Honolulu Museum of Art),三十年前曾經為了看這個卷子,特別飛去檀香山。
這個卷子依據蕭統〈陶淵明傳〉為藍本,把淵明一生繪成十一段故事:「採菊」、「寄力」、「種秫」、「歸去」、「無酒」、「解印」、「貰酒」、「讚扇」、「卻饋」、「行乞」、「漉酒」。
陳洪綬曾經活躍於民間畫像的製作,他擺脫了宋元以來文人太過潔癖清高的限制,親近許多可能被文人看不上眼的民俗造像,像廟宇畫工的壁塑剪黏土、,像民俗年畫稚拙諧謔的表情,不求寫實,卻在晚明清初獨樹一幟,在一片僵化的文人窠臼中開闢出新的美術格局,創造出極具個人特色的美學風格。
明亡之後,陳洪綬有短暫的消沉,自號「悔遲」,但很快似乎看破興亡的政治騙局,又恢復他旺盛活潑的創作。
我喜歡清人毛奇齡〈陳老蓮別傳〉說的故事,清朝入關,大軍南下,在浙江抓到陳洪綬,脅迫他畫畫,「刃迫之,不畫」,刀架在脖子上,不畫,但是「以酒與婦人誘之,畫。」
陳洪綬真實活著,畫真實的街市百姓,他筆下的陶淵明也真實活著,愛菊花,愛酒,即使「歸去來」,也毫不作態。
寫〈陶淵明傳〉的蕭統也是歷史上少有的貴族,身為太子,侍母至孝,濟助刑餘貧苦人,熟讀《金剛經》,做出「三十二分」,編《昭明文選》,影響後世巨大。而他著述的〈陶淵明傳〉更是提綱挈領勾勒出南朝一個特立獨行人物的生活面貌。
陳洪綬依據蕭統的文字,一段一段做成繪本,陶淵明的事跡,有了畫面,更為鮮明活潑。從陶淵明到蕭統到陳洪綬,一千年間,恰好貫穿了一個中國知識分子不與世俗平庸妥協的獨立傳統。「獨立」不是作態,「獨立」是內在世界有足夠的自信,知道自己要什麼、不要什麼,不蠅營狗苟,自然活出自己的真實面貌。
採菊
我喜歡陳洪綬筆下陶淵明的「採菊」,「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陶淵明的名句,說的不過是家邊籬笆下的菊花,心境悠閒,山水就在眼前。
「採菊」更依據蕭統的文字描述:「嘗九月九日出宅邊叢菊中坐,久之,滿手把菊,忽值弘送酒至,即便就酌,醉而歸。」這裡說的「弘」是江州刺史王弘,王弘一直想結交陶淵明,淵明不太搭理,王弘還是徹底「陶粉」,照樣常送酒給淵明。
畫裡的淵明真的是「滿手把菊」,像要把菊花的香塞進身體裡去。陳洪綬筆下,淵明梳了奇怪的頭,很時髦,人物造型可愛活潑,不迂腐,不道貌岸然,充滿現代感。淵明手持一束菊花,湊到面前聞嗅,神態可愛。他脫了鞋,坐在磐石椅上,旁邊有一張琴。淵明不解音律,但有無弦琴一張,沒事就彈彈弄弄,他說:「但識琴中趣,何勞弦上聲!」比起附庸風雅者,淵明更懂什麼是真正的音樂吧。
「田園將蕪」
「田園將蕪」,歸去來兮後的第一句,中學考試時不假思索知道這句怎麼考試,怎麼回答。現在重讀,重重疑問,不斷問自己:「我的田園在哪裡?」我無法回答。
生於戰亂的一代,離鄉背井,沒有土地,成年後,在許多大城市流浪,腳下從來沒有一塊自己的土地。
再回看四周,現代城市居民,有幾個人擁有「田園」?
淵明高唱「歸去來兮」的時候,很篤定有一片屬於自己的田園。但是,現代人的「歸去來」,一開始就是困境,「田園」究竟在哪裡?
「田園將蕪」,是氣候的變異,是巴西、澳洲的森林大火,是北極的融冰,是各種動物昆蟲的瀕於滅絕,是各處豪雨不斷,土石流氾濫,是印尼的洪災,是島嶼日復一日解決不了的霾害,是海平面上升,危及許多三角洲城市居民生存……
「田園將蕪」,深層思考,是不是工業革命快速發展,剝削自然,惡性資本市場無節制開發,物種不能延續生存。沾沾自喜於經濟指標,結果是「田園將蕪」,人知識分子離開了土地,像陶淵明,走向職場,有一天,發現土地荒蕪了,有了回歸土地的嚮往,高唱「歸去來兮」,那是今天重讀「田園將蕪胡不歸?」的深沉意義嗎?類終將無所立足於自然之間。
「胡不歸」,問得好,我們還有回頭的可能嗎?我們還找得到回歸自然的路嗎?
也許應該好好看看陳洪綬筆下的陶淵明如何「歸去來」,「歸去來」自是有來去的因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