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趙青新
今年是汪曾祺先生百年誕辰。讀汪曾祺的作品,常常能從中發現先生的身影,小說如此,散文更如此。
汪曾祺寫過那麼多作品,卻沒有完完整整地講過自己的一生。這部「文學自傳」,實際上是由資深評論家楊早主編,擷取先生散文裡相關的生活記敘和往事回憶,以時間為線索,補綴而成。雖然如此,尚可一窺。書名《寧作我》取自汪曾祺很喜歡的《世說新語》裡的一句話:「我與我周旋久,寧作我。」可見編者是深諳汪曾祺的精神氣質的。
1920年,汪曾祺出生於江蘇省高郵縣(今高郵市)。高郵汪氏,源自安徽徽州歙縣,汪家富有資產,是一個舊式的地主家庭,有田畝,又開設了藥鋪,與城內名門代通婚嫁。汪曾祺的祖父是清朝末科的「拔貢」,所以汪家的地位介於紳、商之間。
汪曾祺對家庭和家鄉的感情深厚。寫於1988年的《自報家門》、1991年的《我的家》等散文,寫家人家事,寫房屋布局,寫遊戲玩樂,寫風土人情。他以孩子的視角,抒發溫馨、感傷的情感,流露樸素、純淨的人性之美,筆致衝淡,意韻綿長。
汪曾祺的小說和散文的界限並不是很清晰。讀他的小說,常能覺出散文化的韻味。汪先生在散文裡常不經意地談及小說的靈感來源,比如《珠子燈》裡孫小姐的原型就是他的二伯母,二伯母守節有年,性格變得有些古怪。汪曾祺在幼小時對周圍人的情緒很敏感,又很愛聽些奇奇怪怪的人和事,他的小說名作《受戒》《大淖記事》《異秉》等都是有生活原型的。比如,陳小手這樣活靈活現、神乎其神的人物,就是他綜合自己的觀察和民間的傳聞寫成的。讀汪先生的散文,常會覺得比小說更生動。比如,他寫西南聯大各位名師的風姿,栩栩如生,「跑警報」等軼事更成了文學影視作品經常借鑑的情節。
汪曾祺從來不把小說處理成對虛妄之境的描摹空想,也不會只顧對具體人生作抽象式的把握,他呈現給讀者的是人人都能看懂的生活本身的畫面,是那些沒有編造痕跡的芸芸眾生的苦樂哀愁、生老病死。關鍵就在這裡,中國傳統文化的精髓就在這裡。生活本身蘊藏著本質的道理。漢語言有著神奇的魅力,可以勾畫中國人的人生圖景,也足夠作為作家體味人生、理解傳統文化精髓的得心應手的思維工具。
我們喜歡汪曾祺的文章,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喜歡他那種底蘊豐富的中國味兒,而文章的這種氣質很大程度上表現為漢語言的自如運用。汪曾祺的語言很「白」,如白開水,無人為的添加物,清澈到底,乾淨到底,留著想像的空間,像中國畫「留白」的藝術。汪曾祺不僅使作品的語言和作品所表達的民間生態、人文思想相吻合,而且通過對民族母語的重新認識、苦心提煉,進一步顯示了漢語言本身的特徵和氣象,寄寓了汪曾祺本人的文化傾向和人生觀、價值觀。文化心態決定了他對小說形式、散文紀事、語言審美的追求。
本書序言出自汪曾祺兒子汪朗之筆。多年父子成朋友,汪朗抖摟了一些笑話。汪曾祺二十郎當年紀寫小說,難免書生意氣,那篇《葡萄上的清粉》對話就很矯揉造作。汪曾祺後來改了寫作濫情的弊病,既是出於他自己的覺悟,也是因為老師沈從文的點撥。這部集子的文章裡多處談到沈先生的為人、沈先生作文的要旨、沈先生對汪曾祺的影響,以及汪曾祺對沈先生在20世紀50年代之後放棄文學轉向文物研究的原因的解釋。本書終結於汪曾祺1997年撰寫的《夢見沈從文先生》,「沈先生在我的夢裡說的話並無多少深文大義,但是很中肯。」
這個老頭兒看上去很溫和,可是骨子裡又是固執的。汪曾祺和沈從文,都有自己的堅守,都有中國文人不肯改變的一些東西。(趙青新)